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爱情犹如风中的火焰,那光亮摇忽不定,不足以照亮谁的人生。

    然而这一簇光如此温暖,又如此脆弱,

    你不自觉就会向它展露出来自心底最深处的黑暗。

    它伴你一程,换你铭记一生。

    一桌五个人吃饭,很安静。

    强子给孙飞夹菜,像模像样地叮嘱:“以后你也要出去上班了,一定要听老板的话,知道吗?”

    孙飞朝他傻傻地笑了下,似懂非懂。

    孙鹏看着孙飞,手上的筷子停着。

    他和陈岩今天请了一天假,和张医生一起,带着孙飞去了区图书馆“应聘”。地方离家不远,只需要穿过两条街,靠着一家羽毛球馆。

    他们去的时候,近200平方米的图书馆里空空荡荡。只有三五个老年人坐在有阳光的位子上读书看报。

    馆长和负责日常工作的两个管理员都到了,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对孙飞的态度很友善。问了他一些问题,告诉他怎么收拾书籍后,他们让他学着顺了一堆书。

    孙飞今天确实也争气,傻乐乐的,很听话。孙鹏从头到尾没说什么话,只在一边默默看着他。

    最后,戴着眼镜的中年女馆长说,区图书馆没什么人,就是周末大多也是老年人或者孩子过来借借书、看看报纸。人手是够的,这次是专门安置了一个爱心岗。孙飞过来主要负责整理书籍,借书还书这些事也不用他做。她希望孙飞明天就上班。工资由政府贴,每个月800块,包一顿中饭。

    “钱不多,但是我们这儿环境还不错。不会有什么闲杂人过来,每天还有一名管理员在这儿看着,你们可以放心。”

    孙鹏答应了。

    馆长望着一旁已经拿着一本书看起来的孙飞,笑着说:“我相信孙飞是喜欢这份工作的,你们就放心让他在这里吧。”

    孙鹏不知道孙飞是不是喜欢这份工作,他也不确定他能不能胜任,他甚至不知道孙飞能不能理解“工作”的意思。但是正如陈岩所说,他该给他一个机会。

    饭桌上,孔珍吃着饭,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说。

    和陈岩发生过矛盾后,孙鹏没有问过她什么。孔珍以为他也没那么在乎陈岩,照常和强子一起过来玩,这件事就自然而然地翻篇了。这几次她过来,恰好也没有碰到过陈岩。她以为是自己给陈岩的那个下马威起了作用。

    昨天强子喊她来吃饭,挂电话前告诉她,孙鹏和陈岩在一起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见了面不要再跟人家犯毛病。面对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孔珍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

    她愿意退一万步想陈岩和孙鹏之间有点暧昧,但是她从没想过,他们会真的在一起。孙鹏是好,但孔珍不想承认的是:以陈岩的条件,她是不会看上孙鹏的。

    看上他什么?没车没房没好工作,还带着这么个哥哥,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陈岩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了。从他们中午回来到现在,孙鹏和陈岩倒是没表现什么情侣的亲密动作,但那眼神、氛围,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孔珍麻木地吃着饭,嘴里什么滋味也没有,心上像是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闷着疼。

    她很想发一顿脾气一走了之,但是她知道这次要是走了,就是真的彻彻底底一点希望也没了。

    她瞥了一眼陈岩,心里有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再看看吧,也许他们就是玩玩的。这个女人是真心的吗?就算是真心的,她肯跟他结婚吗?走不到最后,那就屁都不是。

    吃完饭强子提议,大家下午都没事,带孙飞一起去郊外转转。于是,五个人坐着强子的面包车就去了南郊。

    路上,孙鹏开车,陈岩坐在副驾,孙飞、孔珍和强子一起坐在后排。强子看孔珍一整天闷闷不乐,他就一路不停说着笑话逗她开心,也顺便调节气氛。

    孔珍对孙鹏有意思这件事,神经迟钝的强子是最近才琢磨出来的。以前他一直觉得孔珍是个活泼开朗、心直口快的姑娘,有时候说话冲,但心地是好的。直到她遇上陈岩后那么反常,他才了解了她的心思。

    说了句逗趣的话后,看着前面陈岩微微笑的侧脸,强子静了下来。

    知道她和孙鹏在一起的事,强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他和孙鹏是从小到大的兄弟,对他的感情生活再清楚不过。他和自己不一样,自己单身是因为没人看得上,他认。但孙鹏的外形还是很招周围的女孩子的,可他从来没回应过。强子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男人嘛,有时候都会特别想,控制不住的。

    现在,强子总算回过味来了。

    孙鹏的心底一直有他的骄傲,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变。强子说不清他要的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孙鹏要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

    等红灯的时候,孔珍看见孙鹏挂空挡,拉手刹,拿起置物格里的塑料水杯递给陈岩,叫她喝水。陈岩随意喝了一口,他接过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孔珍看着他们的背影,扭头望向了窗外。

    后座上一直放着矿泉水,强子拿起一瓶碰了碰孔珍的腿,她厌烦地推了下,头也没回。

    南郊的风景很好,一路开上去,两边全是绿幽幽的山。开到一处水塘边,他们下车。没有遮挡的天空里飘着几个黑点,附近有人在放风筝。

    强子说:“现在要是夏天就好了,我和鹏哥夏天经常在这边野泳。”

    他笑着看陈岩。现在,他已经从心底把陈岩当自己人看,连看她的眼神都亲近了些。

    陈岩朝清冷冷的水塘里看看,目光转向竖在旁边禁止游泳的铁牌子:“这里一到夏天就有人溺水,这几年一直呼吁不要野泳,就是有你们这样不怕死的,不把安全当一回事。”

    她说完看向孙鹏,微微责备。

    强子讪讪笑笑,抓抓头:“都是我来得多,鹏哥就游过一两次。嫂子你这事不要怪到鹏哥头上。我估计这么一说,明年打死他他都不会来。”

    陈岩刚刚还很淡定,听见“嫂子”这个称谓,脸泛了红。

    孙鹏知道她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也没去纠正强子什么,低头看看她,顺着强子的话说了句:“听见了吗,明年打死我也不来。”

    孙鹏难得说这种玩笑话,陈岩被逗得嘴角上扬,也忘了尴尬。

    孔珍陪着孙飞蹲在旁边的一棵树下面,用树枝玩着蚂蚁。她不时朝他们三个人看看,看见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更堵。

    过了会儿,她实在闷得慌,拍拍手,站了起来。

    强子正在说着打趣的话,笑着问正走过来的孔珍:“孙飞呢?”

    她朝孙飞的方向看看,目光再回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陈岩脸上。

    自从上次和孔珍发生过矛盾,这是陈岩第一次和她碰面。她能明显感受到孔珍的敌意,心里也很清楚是孙鹏的原因。

    陈岩没回避她的目光,就这么看着她,直到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一边打着电话,她不自觉走到了孙飞旁边。蹲下来,眼睛盯着他手上来回摆动的小树枝。

    说的是工作上的一件事,打了十来分钟才结束。

    挂电话的时候孙鹏走过来,蹲下来,问孙飞要不要去厕所。

    孙飞不去,孙鹏又对陈岩说:“他们两个去买风筝了,我上个厕所,你看着他点。”

    “好。”

    孙鹏握了下她的手,站起来走了。

    陈岩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会儿,又把目光放在了孙飞身上。

    孙飞好像挖到了一个蚂蚁洞,十几只蚂蚁仓皇失措地无方向逃窜着。蹲得累了,他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陈岩也跟着坐下来,她穿着长裙,怕站起来的时候有褶皱,把双腿尽量并拢放在一侧,整理了下裙摆。

    “孙飞,是这里的家好,还是乡下的家好?”

    “这里好。”

    “为什么这里好?”

    “鹏鹏对我好。”

    陈岩看着他,忽然有点感动。他不傻,他心里是知道孙鹏对他好的。

    “那你想去工作吗?”

    “想。”

    陈岩不是很信他的答案:“你知道你的工作是干什么的?”

    他手里的动作没停:“去看书。”

    她纠正他,“不是看书,是整理书。”

    他学她:“不是看书,是整理书。”

    陈岩点点头,顿了下:“以后在工作的时候,遇到困难了,你怎么办?”

    孙飞可能是没听明白“困难”这个词,没作声。

    陈岩换了一种表达方式:“工作的时候你想要回家,你找谁?”

    “找鹏鹏。”

    “不找鹏鹏。”陈岩说,“孙飞,以后你记住,要找电视台的陈岩。”

    孙飞转头看她,眼睛里黑茫茫一片,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明白。

    陈岩说:“说一遍给我听听。”

    孙飞像是想了一下,愣愣地说:“找电视台的陈岩。”

    陈岩笑了:“对,找电视台的陈岩。”

    孙飞看看她,又转过头去挖土了。

    陈岩看着他,声音很轻地说了句:“孙飞,以后我也会对你好。”

    空旷的蓝色天际里,两只风筝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得很高很高。

    傍晚他们没回去吃饭,在附近找了家小饭馆点了几个菜。

    菜上到一半,孙鹏出去接电话,再进来的时候掏了200块钱给强子,让他结完账把他们都送回去,他有点事要先走。

    陈岩和孔珍都放下了筷子。

    “什么事这么急,吃两口饭再走吧。”强子说。

    孙鹏穿上担在椅背上的外套:“不吃了,你把孙飞送回去后记得把门反锁了。”

    又看了眼陈岩:“我先走了。”

    陈岩说:“你路上慢一点。”

    他点点头。

    打车赶到城北一家水疗会所门口的时候,天色已黑,路上行人匆匆。

    孙鹏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走到店门前的大树下等着。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路虎开上来,孙鹏转头,大步走过去。

    一身休闲服的周思鸿从车上下来,把钥匙扔给他。

    孙鹏接住,叫了声“周总”。

    周思鸿打量他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家里的事忙完了?”

    孙鹏闻到他身上有酒味:“都好了。”

    “晚上李嘉廷那几个好佬拖着我喝酒,我先出来了,做个足疗,你再把我送过去。”

    “好。”

    大堂里面的工作人员微笑着迎上来,把他们往电梯里领。

    这家水疗会所一共有三层,装修得金碧辉煌,孙鹏陪着周思鸿来过几次,从前他都是在楼下的车里等,今天却和他一起进了包厢。

    周思鸿点了两个按摩小妹,脱了外套,摘下手表,进了换衣间。

    出来的时候他套着件宽宽松松的白色浴袍,手上点着烟。看孙鹏还愣在那儿,他问:“傻站着干什么?”

    孙鹏进去换了衣服。

    两个年轻的按摩小妹端着两只木盆进了包厢,笑嘻嘻的。

    “周总,你好久不来了。这位是新老板吗?都没有见过的。”

    周思鸿抽着烟,没说话。

    按摩小妹最会观察这些老板的心情,也就没有再多嘴,专心做事了。

    墙上的大电视里在放一部老港片,周思鸿不仅没换台,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心情不错的样子。

    孙鹏盯着电视看,身下,一双温柔细腻的手在水中按摩着他脚掌。

    他并不享受,相反地,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不自在,全程近乎麻木。

    中途服务员轻声轻步进来送了茶水,对着孙鹏笑了下。

    这里无论是主管和服务生都长得很好,只要和客人有视线接触都会第一时间微笑。

    洗完了脚,两个小妹把盆端走,开始给他们全身按摩。

    装修高档的包间里有一股淡淡的舒心的香味,两个男人穿着浴袍趴在按摩床上,年轻女孩子各站在他们一侧轻轻揉捏,空气里是嗡嗡的电视声,夹杂着断续的肌肉捶打声,有一种奢靡而安静的氛围。

    一个多小时后,整套程序结束,两个小妹出去了。周思鸿扭动了下脖子,懒懒坐起来,端起茶杯。

    垂发遮着眼,他吹着茶叶,忽然问孙鹏:“你跟我做事多长时间了?”

    孙鹏想了下:“还有两个月一年。”

    “想没想过换个事做?”周思鸿放下杯子,斜眼看他,“还是就想开车?”

    孙鹏看着他,没说话。

    周思鸿重新躺下,一手搁在脑后,一手拿起遥控器,随便调了两下台:“我这两天有个想法,想让你到销售部试着做做。做得好了,以后正好帮我。”

    电视上刚好放到广告,孙鹏的脸被电视画面映上一层幽光,他看着周思鸿。

    周思鸿瞥他一眼:“怎么说?”

    看他不表态,周思鸿说:“当然,你不愿意不勉强。”

    过了会儿,孙鹏说:“谢谢周总。”

    “那就这么说了?”

    孙鹏点头。

    周思鸿笑了下,拿起表看了下时间,戴上站起来:“走吧。”

    把周思鸿从水疗馆送到一家KTV后,孙鹏把车送回了他的住处。

    他下车,在秋夜萧瑟的冷风里走出高档的小区,走进夜幕下车水马龙的街头,穿出人群。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走到陈岩的楼下,看着那个没有亮灯的窗口,他点起一根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把手机放在了耳边。

    他在静谧中等待,听筒那头“嘟”了三声她才接起来。

    “睡了?”他低声问。

    陈岩的声音是意料之外的清朗:“没有,你结束了吗?”

    “嗯。”

    “你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孙鹏反应了一下她的话,反问:“你在哪儿?”

    “我在你这儿陪着孙飞呢,”陈岩静了下,“你去找我了?”

    那边静了一秒,只听见他低声缓道:“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怕孙飞晚上一个人被反锁在家出事,她没回去。

    孙飞坐在客厅里安静看着书,闲着没事,陈岩把屋子打扫了一遍,清出了很多边角里的瓶瓶罐罐、纸片塑料袋。

    扫完了地,她把晾在阳台上的两件衣服收回来,叠好,放进衣橱里。

    接完他的电话,她立在打开的衣橱前,静静看了会儿。

    这种老式的大橱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左边上下两个柜子,中间隔着一个抽屉,右边是挂衣服的地方。橱门一开,满满一股樟脑丸味。

    上面放的都是衣服,下面是裤子,右边空荡荡挂着几件棉衣,衣物摆放得还算整齐。

    她的眼睛跟着手,在那几件棉衣上轻轻划过。

    这两个人一年四季的衣物都在这里了,依旧没把这柜子塞满。

    孙鹏是个几乎不给自己花钱的人。

    认识他的这些日子,除了那辆摩托车,她从没看过他给自己买过什么。衣服裤子基本是两件在轮流穿,他和孙飞的衣服有时候还会互穿,抽的烟是最便宜的5块钱一包的红梅。他固定的开销,可能也就是平时买买菜。

    但是对朋友也好,对她也好,他都是大方的。

    房间里收拾好了,陈岩走进厨房。中午走得急,污着油的碗筷原封不动堆在池子里,她把袖子推上去,打开了水龙头。

    水流声里,她挤出洗洁精,用抹布搅动了几下水,碗碟乒里乓啷碰撞在了一起。

    没过一会儿,一双手忽然从身后环住她,陈岩被吓得轻呼了一声,随即在一阵寒气里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洗碗声音太大了,她根本没听见他回来。

    她湿漉漉的手按在腰间的双臂上,衣料下男人的肌肉柔韧有力。哗哗的水还在流,她的面前是关着的窗,外面漆黑一片。

    “外面冷吗?”她问。

    他默不作声。

    静了下,她关上水龙头,在他的身体和水池之间转过身。他的双手还在她的腰上,她淡淡看着他,抬起一只手亲昵地抚摸他的脸。

    她的手是凉的,他的脸也是凉的,触碰到一起,却反而衬出了彼此微热的温度。

    顶上垂着的旧灯泡在他们之间洒下昏黄而暧昧的光线,空气里是一股洗洁精的味道,水龙头下缓缓滴着水滴。

    孙鹏低下头,用干燥的唇轻抵住她的额。

    “怎么没回家?”

    她不说话,他移开一些脸看她的眼睛,那清亮的光里,幽幽映着他的影子。

    他偏着头含住她的唇,一开始像往常一样克制轻柔,吻着吻着越发动情,带着两个人的呼吸都乱了。

    陈岩用手臂抵他的胸口,轻声说:“孙飞还在外面……”

    他没有停下,力道微微一带,抱着她后退两步,她倚在他的胸膛上,他靠在墙上,用脚踢上了半掩的门。

    外面的视线彻底看不进来了。

    他们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热烈拥吻,把整个世界隔离在了外面。

    抵着额头分开时,两个人都已浑身发热。

    孙鹏血脉贲张,粗喘着,手抚摸着陈岩掩在发里的后颈、皮肤细腻的面颊,嘴唇忍不住又轻轻贴到她的唇上,感受她口鼻间温热的吐息。

    陈岩微微偏过头。

    他没有再索吻,抱住她。

    紧紧抱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平息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瘦……”他低喃。

    陈岩头靠在他的颈侧:“你明晚有事吗?”

    “嗯?”

    “有个朋友结婚,你跟我一起去吧。”

    一早起来,孙鹏把孙飞送去了图书馆。

    天气很好,他骑得很快。皮夹克左边口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抄了个联系人号码,姓栾。

    销售部不在公司的楼里,单独在外面租了一层写字楼。迎着太阳,他站在车边眯着眼仰视这座有点旧的大厦,半空里悬着很多广告牌,他没有找到熟悉的字眼。

    按着纸条拨去电话,过了很久才通,很嘈杂。

    他自报了家门,那个栾主任听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叫他上9楼找他,急匆匆地就挂了。

    穿着板板正正保安服的门卫一看孙鹏进来,臭头臭脑地问找谁。

    孙鹏说了来意,他斜着眼睛从上至下打量他一番,让他拿出身份证,在来访簿子上登记姓名和电话。

    出了9楼的电梯,走道很暗。整个楼层被打通成了三间大办公室,孙鹏缓步走过,透过玻璃门,看见不少男男女女都坐在办公桌前打着电话,激动处还做着手势。

    整个办公场景都和他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有个人戴着眼镜夹着文件夹快步出来,和他迎面撞上,狐疑地看看他:“找谁?”

    “我找栾主任。”

    “栾主任?”这人皱了下眉,想了下,朝里喊了一声,“栾峰!有人找!”

    顿了下,里面传来个声音:“来了来了!”

    一个三十几岁的小个子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出来,他瞄了一眼孙鹏,指指电话,示意他等一下,又走到旁边接着聊。

    打完电话过来,他用眼神示意孙鹏跟着他往里走。

    走到办公室中间的一张堆满了杂物的办公桌边,他拉过来一把转椅让他坐,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来。把桌上的东西推了推,他看看孙鹏。

    “你是什么学历?”

    “……初中。”

    他点点头,咂了下嘴:“按道理我们这边至少要专科……不过也没事,既然是领导介绍过来的,你就正常做吧。我跟你说说我们这个话务员的具体工作,周一至周五上班,每天早上8点半至下午5点半,日薪一百,做得好了还有提成,收入还是不错的。”

    “你是全职还是兼职?”

    孙鹏有些发愣。

    “啊?”

    “……全职。”

    男人点点头,脑筋转了下,在凌乱的桌上翻出一个蓝色的厚文件夹,边翻边嘀咕,“初中应该识字的吧……找到了。”抽出两张纸递给孙鹏,“你上午先把这个拿过去读一读,读顺了试着往上面的固定电话打打。今天算你半天工资,明天正式算。”

    孙鹏盯着他看了一秒,沉默接过来。

    这两张纸上,一张上是新楼盘的宣传广告,一张上是密密麻麻的固定电话。成串的小而密的数字跃进眼帘,却没进入他空白的大脑。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男人接起来,按住听筒,指指角落的一张桌子:“你先坐那边吧,不懂的再问问其他人。”

    孙鹏顿了三秒,僵硬地站了起来。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和聒噪的说话声,眼前是一张张坐在电脑前打着电话的脸。那些人的语速很快,快到他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一张张快速张合的嘴。

    他走到那张破旧的桌子边,放下那两页纸,径直走了出去。

    出了沉暗的写字楼,秋日清冷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从进去到出来,短短十几分钟,他心底最坏的预感得到了印证。

    他走到树荫下,脱下皮夹克担到臂上,看着马路抽起了烟。

    陈岩今天不是很忙,下班前她特意到厕所补了妆,等孙鹏来接她一起去参加婚礼。他出现在台门口的时候,她看看时间,迟了5分钟。

    酒席办在喜来登。结婚的是陈岩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当年她们是同桌,成绩不相上下,但她高三的时候没参加高考,直接去日本留学了。

    后来联系一直不多,但是两人的情谊是真切的。

    陈岩在书上看到过一句印象很深的话:儿时的伙伴就像是儿时的衣服,不是你不要了,是你穿不上了。

    酒店门前的电子屏上滚动着红色字幕:恭祝陆嘉怡与高启山喜结良缘,永浴爱河。

    电梯上了三楼,不远处的婚宴厅门口摆放着巨幅的婚纱照,照片旁边是几个造型别致的甜点台。粉色玫瑰串起的拱门下,站着一对璧人,旁边是伴郎伴娘。

    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四个人已经在轻声说笑,尽管站姿松懈,仪态都还是优雅的。

    陈岩和孙鹏走过去,陆嘉怡远远看见她,唇角扬起。

    陈岩笑容真挚:“新婚快乐,嘉怡。”

    “谢谢你,陈岩,好久不见了。”目光扫到旁边的孙鹏,她笑了笑,“男友?”

    陈岩点头,孙鹏朝陆嘉怡说了句恭喜。

    陆嘉怡暗自打量了他一眼,笑着说谢谢。

    陈岩把礼金递给伴娘。一旁,一表人才的新郎道:“谢谢赏光,快进去吧。要开始了。”

    陈岩和孙鹏入座。这一桌都是和陆嘉怡玩得要好的同学。

    旁边一个男人看着陈岩坐下,双眼放光,笑道:“陈岩?差点认不出你来。”

    陈岩看看他,顿了下,淡笑道:“李东,还记不记得抄过我作业?”

    李东听她主动提起往事,顿时觉得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哈哈大笑起来。

    他和她碰碰杯:“毕业后就没见过你,上次班上聚会也没来。现在在哪里高就?”

    “电视台。”

    “做记者?”

    “嗯。”

    “不错啊,我在教育局,以后正好多联系啊。”

    “好的。”

    李东看看她旁边:“男朋友?”

    陈岩点头,李东立马朝孙鹏敬酒,孙鹏和他打了个招呼,两个人干了一杯红酒。

    李东道:“不错不错,你们也快了吧。”

    音乐响起来,仪式开始了。

    陈岩觉得,如今的婚礼花再多钱,形势都是大同小异的。然而看着少年时的伙伴披着婚纱迎向自己的爱人,这感触仍然非同一般。

    主持人煽情的话语回荡在席间,陈岩静静看着台上。在一首歌的时间里,她想了很多。

    看见灯光下女孩幸福而美丽的面孔,这一刻,陈岩将自己心里最美好最真挚的祝福送给了她,也送给了那些回不去的青春过往。

    第一环节的仪式结束,新娘去换衣服,全场灯光恢复了正常。

    李东离席去洗手间,回来时在走道里看到换好了衣服的新娘像个演员一样,端坐在沙发上候场。

    他带着微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陆嘉怡已经换掉了主婚纱,穿着淡紫色的鱼尾服,发间的钻饰一闪一闪,整张脸格外灵动美丽。

    “嘉怡,今晚真是美翻了,祝你幸福。”

    “谢谢。”她粘着假睫毛的眼睛看着他,“看见陈岩了?心里偷着乐了吧。”

    李东脸微红:“说什么呢,人家男朋友还坐在旁边。你老公呢?”

    “等下他要先上台表演小提琴,正在后台准备。”

    李东点点头,忽然放空了目光:“你能把她喊来,我倒是真佩服,毕业后就没见过她了,上次班级聚会也没来。”

    “怎么样,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往事?”

    少年时那些暗恋的小游戏,通常玩伴比当事人还清楚。

    “看上去变了很多,随和开朗了,”他顿了一下,“但气质还是一样的。”

    新娘淡淡笑了下,在这人生极具意义的一天,在这个瞬间,颇有感触地忆起了很多年少时光。

    在班上一帮同学们的眼里,陈岩一直是成绩好、长得好,又有点孤傲的女孩。男孩们对她的印象就四个字:高不可攀。

    一开始陆嘉怡也这样认为,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时间一久,就会露出破绽。

    陈岩的衣服很少,但大家不会在意,因为她每件都洗得干干净净。开始流行数码产品了,她一样也不买,表现得不屑一顾,但是自己和她一起用mP4听歌时,她又明明是喜欢的。陆嘉怡后来还知道,陈岩从不把同学领回家,是因为家里没有父亲,还住着外公外婆。

    这些举动在一群稚气未脱的高中生里,那样神秘孤高。但当陆嘉怡出国学了心理学后,才渐渐回过味来时,这些都是自卑的表现。

    那份所有超乎年龄的推拒、淡漠以及不屑,都是因为心底不为人知的自卑。这类人只有和人群保持距离,才会觉得安全。孤冷的心性只是他们自我保护的屏障。

    李东语气随意:“她现在在电视台工作,也不知道对象是什么人,看上去倒是一般般。”

    李东在官场上混了几年,人的层次,几眼下来心里就有数了。

    他似问非问地却看向陆嘉怡,陆嘉怡回过神:“哪里一般?”

    李东笑笑:“随口说说,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以为她要求很高的。”

    陆嘉怡轻轻一笑:“你行了吧,明年就要结婚了吧?”

    李东笑:“我随口问问,你想哪儿去了,就逗我吧。”

    宴席结束,孙鹏和陈岩与新人打了个招呼,站到电梯口等电梯,正好李东和一拨宾客也出来了。

    他们最先上去,被满满一拨人挤到了电梯最里面,陈岩余光看了眼按钮:“请帮忙按一下1楼。”

    靠在门边的李东帮她按了:“没开车过来?”

    “我们骑车来的。”

    李东听见孙鹏的声音,怔了下,回头看看,笑起来:“明智。来的时候下面堵疯了。”

    到了一楼,只有孙鹏牵着陈岩的手从电梯里挤出来。

    李东说:“陈岩,下次再聚啊。”

    陈岩笑笑:“再见。”

    他们在席间都喝了一点红酒,出了酒店,没有急着骑车回家,并肩在人行道上散步。

    “她是我高中时候的同桌。”

    “关系很好?”

    “嗯。上学时候很好,后来她出国了。你和以前的同学还有联系没有?”

    “我以前的同学差不多都在外面打工,联系得少,回家过年会见到。”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过了会儿,不知不觉都沉默了。

    风一阵阵刮过来,陈岩走得慢了一点,与孙鹏拉开了一步距离。

    他身上穿着黑色的皮夹克,不是当下流行的款式,是最经典的那种短款,领子立着,完全盖住了脖子,背影高大而颓废。

    前面是一排限制车辆进入的低矮石礅,他视若无睹地穿了过去。

    走了几步,感觉身旁的人没了,孙鹏回头,发现陈岩站立在了一只石礅上。

    石礅顶端面积很小,她半张着手臂,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维持平衡,沉静中带着一点少见的活泼。

    背后是一家灯光通亮的24小时超市,旁边是一堆杂乱的电动车,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有身体的轮廓,他却有点说不上来的心疼。

    一双大手扶在她腰上,陈岩抬眼,视野里是孙鹏削瘦的脸。她双手轻轻搭到他肩上,站稳自己。

    夜色里,马路上的车在他们身边呼啸着飞过。萧瑟的风吹过来,她高出他一个头,发丝飘动,轻轻扫在他脸上。

    他眯起了眼睛。

    片刻的停顿,孙鹏喉结动了下,手臂收紧,动作轻缓地抱住了她。

    这是个十分安静的拥抱,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像是怕微微一动,就会引发什么变化。

    他们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与地上摇曳着的淡淡树影交叠掩映,在微黄的灯光下,被行人用零碎的步伐悄然踏过。

    陈岩下巴抵着他的头顶,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她环抱着他的手抚摸着他脖颈上隐隐暴起的经脉,她的心,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爱情犹如风中的火焰,那光亮摇忽不定,不足以照亮谁的人生。然而这一簇光如此温暖,又如此脆弱,你不自觉就会向它展露出来自心底最深处的黑暗。

    它伴你一程,换你铭记一生。

    记住的终将不是光,而是被那幽光所照到的,人生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