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
我也很怕有一天你真的放下一切爱上个什么人。
因为一切都是守恒的,你现在多清醒,将来就会多疯狂。
陈岩莫名有一种感觉,他就在这屋子里。
她慢步走进去,走过狭窄的玄关、客厅,站在了房间门口。
狭小的房间里,孙鹏低着头坐在床沿,旁边坐着一个正在号哭的男人。
房间直通阳台,阳台的门关着,只有门边一扇窗透着幽光。
眼前的画面陷在昏暗的光线里,怪异而压抑,有那么一刹那,她的思维停顿了。
十几个平方米的小房间,墙上挂着电视,一个大衣柜,两张小床。靠门边的床上有几件凌乱的衣物,裹着被子。两张床中间用钢丝穿着一块布帘。布帘本身可能是蓝色的,但被久积的灰尘蒙住了,肉眼看已经是灰色。
中间还有一个床头柜,上放着台灯和瓶瓶罐罐似的杂物。
察觉到一丝异样,孙鹏抬起头。
看到她站在门口,他整个人一定,但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反应。
他慢慢站起来,神情冷漠。
他不满她的不请自入,但似乎又没什么力气多做追究。
旁边的男人看见他站起来,哭得更加声嘶力竭,抓着他的手臂。
那种成年人拼了命似的哭喊,令陈岩本能地拧了下眉。
“他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孙鹏摇头:“他没事,不好意思,耽误你太久了。”
陈岩不由自主地走近,虽然着装不同,但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正在哭的男人就是那天公园里看书的男人。
忽然之间,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确定不要去医院?他哭得有点厉害,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让他缓一下就好。你要是不急就再等一下,急的话我给你钱打车吧。”孙鹏说着在裤子口袋里掏钱。
“我不急。”陈岩语气真诚,“我去车上等,你把他弄好了。”
回到车上,陈岩重新展开书。
一个个娟秀的字,再也进不去脑子了。
合上书,窗外,雨后的天空泛出了淡淡的青绿色,风在静静浮动树梢。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孙鹏终于出来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走出幽暗低矮的楼梯洞,停在门口的老树边,点了根烟。
沉沉暮色下,楼、树、人,一切看上去都老旧而沉重。
男人肩膀宽阔,微微驼着背,硬朗的面孔被漆黑的短发、暗淡的光线衬得很白净。
淡淡的烟雾从他指尖升起,在脸边盘作一团。
他的身上有一种颓废而蓬勃的力量感,很独特。
陈岩隔窗看着,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在车外抽烟,转过头来,也是这么一副冰凉凉、无所谓的表情。
烟抽得差不多了,他转头往车的方向看了一眼。
车窗内,陈岩明知道他看不见她的窥视,却还是掉转了视线。
他快步走来。
人入座后,车内的空间充实了很多。一股烟味里,她余光看见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放下手刹、挂挡。
“让你等太久了,不好意思。”
“没事。我正好没什么事,看看书。”
他朝她包上的书看了眼,车子上路了。
过了会儿,陈岩问:“他怎么样了?”
他沉默了下:“没事,睡了。”
“是自闭症?”
孙鹏这时候才看她一眼:“你懂这个?”
“接触过一点。”
又默了一下,孙鹏语气平缓地说:“邻居打电话给我说他在家用头撞墙,我回来以后他不撞了,就是闹着不让我走。可能被下午的雷吓到了,睡一觉就好了。”
“是你的亲戚?”
“我哥。”
流动的树影透过窗户,无声地落在他刚毅的侧脸上。
陈岩点点头,他们陷入了沉默。
到了电视台后,陈岩道谢下车。
孙鹏在出发前看了下手机,没人给他打电话。他想了想,打算把车送回周思鸿住处。
正准备发动,有人在敲副驾的车窗,他茫然转过头。
贴了灰色玻璃纸的窗外,是陈岩秀净的脸。
他微微诧异,降下窗。
她伸手递给他一张名片,他茫然地探身接过。
她半弯着腰,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这是我名片。民政局那边近期正好成立了一个针对自闭症患者的公益团队,每周都有活动。现在刚刚开始,你可以带你哥去看看,兴许对他有帮助。我可以帮你联系。”
孙鹏手里拿着她的名片,看着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干涩地说了句“谢谢”。
“你叫什么?”
“孙鹏。”
“是子小孙,大鹏展翅的鹏?”
“嗯。”
“你等下打我的电话,响一声挂掉,我存一下你的号码。”她停了下,“本周六就有活动,要提前预约的。”
“知道了,谢谢。”
陈岩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走了。
他在后视镜里看着她高挑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名片,放进了裤子口袋。
陈岩。
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念了遍名片上的两个字。
孙鹏把车放到周思鸿常住的一个小区的停车场,走路回的家。
他是周思鸿聘的专职司机,这辆车基本就是交给他开,周思鸿说过,他晚上可以把车开回去。但是除非特殊情况,他从不开车回家。
到家的时候,孙飞缩成一团在床上,还在睡觉。
孙鹏没开灯,倒了杯水在床边静静坐了会儿,去了阳台。
阳台没有封,有两张户主舍不得扔的旧椅子,上面堆了很多杂物,占了很大地方,落了厚厚一层灰。
夜色缓缓压下来,周围亮起了许多灯光,空气中飘来了饭菜香。
他眯着眼睛点燃香烟,眺望远处。
烟抽到一半,他在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压出了一道弯痕的小卡片,在手中轻轻翻来覆去。
半晌,停下动作,他微低着头,在手机上输入了那串号码。完整输入后,大拇指按了下拨打,响了一声,挂掉。点“新建联系人”,输入名字。
找“岩”这个字的时候,烟灰不小心落了一截,他把烟从唇上拿下,再看一眼名片,觉得这个名字太男性化了。
把手机放进口袋的途中,它震动了。
是一条短信。
他点开。
“已收到。陈岩。”
黑暗里,这几个简短的字浮在屏幕上,散着微亮的光。
“鹏鹏……”
孙鹏回头。
高大的孙飞站在他背后,扶着门框抓着头。
他憨厚的脸埋在阴影里,眼神痴呆地说:“吃蛋炒饭。”
孙鹏把手机放进口袋,碾灭了烟:“走,到客厅去。”
一直到周五的晚上,陈岩都没有接到孙鹏的电话,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为周思鸿公司拍摄宣传片的事倒是出奇顺利,周末前签了合同,下周一就可动工,部门专门给她配了两个摄像。
领导对她此次的行动力称赞有加。
周末晚上,为表感谢,陈岩约了冯贝贝吃饭。
“谢谢了。”一家小餐厅里,陈岩对冯贝贝举杯。
两杯啤酒,轻轻碰了一下。
冯贝贝甜甜笑了:“举手之劳,客气什么。”
“等点数返还下来,我再给你。”
台里面每笔合作入账后,谈成的人都可以拿到10%的返还点。10万的合作,就是1万块钱。
冯贝贝说:“是你自己谈的合作,到时再请我吃顿饭就行了。”
陈岩笑笑,没和她争辩。
这钱到时无论以何种形式,她都会还给冯贝贝的。
冯贝贝每一口都吃得很少,吃相很优雅。
谈完了工作,她夹了片酸菜鱼放在盘子里晾,问:“你最近的感情生活怎么样?”
陈岩如实说:“老样子。”
冯贝贝看着她,说了句:“你是不是还没忘记范文杰?”
陈岩愣了下,摇头。
冯贝贝看她一眼:“其实前阵子我和思鸿看见他了,没和你说,他和思鸿好像是朋友,说是要结婚了。”
“是吗?”陈岩神色没有半点变化。
“没告诉你是怕你有想法。真放下了吧?”
陈岩放下筷子,看着玻璃杯里泛着白沫的啤酒,目光移到冯贝贝脸上,淡淡笑着反问:“我能有什么想法?”
事实上,冯贝贝对陈岩的前任并不了解。
她们开始走近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只匆匆见过两次面。
但电视台是没有秘密的地方,整个台里的人几乎都知道,陈岩的前任是个官二代,父亲是厅级干部。他们当初分手,是因为男方家里强烈反对。
冯贝贝说:“你跟他分了也一年多了,一直不谈恋爱,现在又忙着考公务员……”
她没说出口的是,这闷头苦干的样子也太像旧情难忘了。
陈岩小小地喝了一口酒:“知道我为什么要考公务员吗?”
“……”
“和现在比起来,考公务员至少是在往上走。我只是想让自己越来越好,和其他没有关系。台里面传的那些话我也都听过,随他们说了。”
“他们成天把别人的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不用放心上。”冯贝贝也轻轻饮了一口酒,“岩岩,我觉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紧,这样没意思。真的,人生应该是用来享受的。”
“贝贝,我没的选。”
“有的选的,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趁着年轻貌美,找个好人。”
陈岩笑笑:“什么样的人才叫好?”
“两个条件吧。”
陈岩凝视着她红润的唇。
“首先经济要过关,其次对你好,就这么简单。”
她说完耸了耸肩,却又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这虽是她冯贝贝的标准,但任她美丽天真,魅力无穷,感情世界同样是沉沉浮浮。
一瓶啤酒见底,两个酒量不好的人都有些面颊发热。
中档的餐厅,店内有一些嘈杂,隔壁桌有几个男女在喝酒,说话声越来越大。
陈岩目光明亮,望着顶上灯在大理石桌面落下的一块圆形光束,忽然也有了倾诉的欲望。
她轻声说:“范文杰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学生,感情还算不错。他带我去见家里人,他家人不同意,他抵不住压力就和我分了。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高攀,是我被他甩了。而我呢,我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她说:“我从来没想过去高攀谁……”
冯贝贝沉默着,大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
讳莫如深的陈岩,难得敞开心扉,冯贝贝心中隐隐震动。
陈岩继续说:“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哪知道他爸爸是什么人,如果知道,我根本不会和他在一起。”她目光微动,望向冯贝贝,“因为我对他,和你们想的不一样。我对他的感情,根本不足以让我用自尊去抵抗外界那些东西。”
冯贝贝点点头。
沉默了一下,她甜软的嗓音里带着从所未有的清冷感,看着陈岩说:“你太理智了,女人对待感情不该这样的。但是你知道吗?我也很怕有一天你真的放下一切爱上个什么人。因为一切都是守恒的,你现在多清醒,将来就会多疯狂。”
翻过来的周一,陈岩在名扬公司拍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本地的素材弄好后,接下来还要和摄像去上海、南京采一些镜头。
晚上回了单位,她根据白天的拍摄情况修改了脚本,一直待到7点,办公室人全走光了。
下班的时候接到钱文的电话。
“在哪儿呢?”
她关着电脑:“在单位,刚结束。”
“吃饭了吗?”
“不吃了。”
“一起去吃点吧,我正好也没吃。”
陈岩拎着包锁办公室的门,电话夹在耳边:“你在哪儿?”
“就在单位楼下。”
“怎么又回来了?”她回单位的时候正撞上他匆匆离开。
“下来再说吧。”
华灯初上,街上车水马龙。
陈岩出大门,不远处的路边,一辆白色轿车朝她按了三声喇叭。
是一辆崭新的白色蒙迪欧。
有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朝她招了下手。
喧嚣的街道旁,钱文扶着车顶,站姿随意,因财富傍身,显得比平时更自信潇洒。陈岩看清楚是钱文后,走了过去。
钱文大陈岩两岁,外地人,父母在家乡都是事业单位的老职工,有个舅舅在市委宣传部任职。他本人和陈岩一样,也是考进台里的事业编。他去年刚刚贷款买了房,车是下午刚提的。车一到手他就想带她兜风,跟编辑打听了下,知道她还没下班就直接过来了。
陈岩走路有个习惯,会不自觉地微微扬着下巴,目光直视前方。如果有路旁的人和她微笑或点头示意,她常常注意不到。非要那人叫一声她的名字,她才会停下,茫茫然地看过去。
在钱文心里,她和台里那些只爱包包和化妆品的年轻女孩不一样。也许和她的家庭有关,她为人低调,勤奋努力,身上有一种不可多得的沉静之美。
像什么呢?像片叶子,不起眼的,可在阳光下细细看它通透的经脉,又会发现,它美得令人心醉。
她之前的那段恋情在台里传得沸沸扬扬,他有所耳闻,对她不是没有过冷静的审视。但经过一年多的搭档,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她。
“买车了?”陈岩站在他面前,大方打量车身。
钱文是一个稳重踏实的男人,此时,他的神色因自己行为上不经意间的炫耀显得有些不自然。
他挠了下头:“嗯,下午刚提的。那个,上车吧,去吃点东西。”
陈岩看看他的样子,淡淡笑了下,绕过车头,坐上副驾。
上路后,车子发出嘀嘀嘀几声轻响。
是陈岩没有系安全带。
她拉过安全带,钱文说:“不用系,不碍事。”
她还是系上了。
车里四处都塞了炭包,但还是有一些新车的刺鼻气味。
中控台上放了一个苹果,车开了一会儿,钱文两次回头都发现她的视线在那个苹果上,说:“老年人迷信,非要我放一个,出入平安。你想吃?”
陈岩瞥他一眼,抿唇笑了。
钱文问:“宣传片的新搭档怎么样?”
“很好,他们一些拍摄角度很新。”
“是吗?”他握着方向盘,“我那个就不怎么行,今天出个像要来好多遍。”
他今天跟着一个新记者出去采访,确实搭得很不顺手。
“你要求太高了。”
“哪里高,水平有你一半好就行了。”
陈岩没有接话,过了会儿,脸上有了一些疲倦的神色。
街边的霓虹映射进来,迷离的光影在车内缓缓划过。
“想吃什么?”钱文问。
陈岩看着前方的一个大招牌:“就那个麻辣烫吧。”
“这么随意?我提车,你今天可以好好宰我一下。”
“今天算了吧,想早点回去休息。忙了一天,明早还有事。”
车还是在麻辣烫店门前停下了。
他们各自取了一些食物,付完钱坐下。
钱文看出来,陈岩今天兴致不是很高。两碗麻辣烫,两个人十来分钟就吃完了,中间也没说上几句话。
吃完他送她回家。
等一个红灯的时候,钱文问:“再去兜兜风?”
“改天吧。”
她望着窗外夜景,双唇放松地轻轻抿着。
钱文没话找话:“今晚天上怎么一颗星星也没有,看来明天要下雨啊。”
她依旧默不作声。
从接她吃饭到送她回家的这半个多小时里,钱文隐隐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
她像一盘上了桌的菜,在无形中一点点变凉。
本来,钱文今晚没有打算表露太多意思。但面对如此良夜、人生的第一辆车、心仪的女人,他的眼神、语气、动作,都在无意中出卖了自己。
他心中有了不受控制的悸动。
他把她一直送到巷口,熄火,轻轻地“咔嗒”一声,松开了自己的安全带。
陈岩道谢后正要下车,听见他说“你等一下”。
狭小的车厢里,他的声音变轻了,不像平时一样熟悉随意。
这是一种前奏。
陈岩开车门的手没有继续,但手也没有收回,停在上面。
“怎么了?”她回头,神色如常。
钱文双眼黑亮:“那个,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说,坐着聊下吧。”
陈岩静静地看着他,顿了一下,语气自然地说:“今天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他沉默了一下,快速组织了一下语言:“陈岩,其实……”
“钱文,我真的有点累,”她看他一眼,“明天再说吧,你路上慢点开。”
有些东西一旦撕破,就永远没法还原,她不希望他们日后在工作时尴尬。
第二天上午的助学快车是民政局每年一度的公益活动,为贫困家庭孩子捐资助学。活动主办方拉来了30名贫困孩子,还请来了一些企业家和市领导、各大媒体。
一场晨雨,城市湿透。
陈岩早上约了一个新来的摄像,赶到举办活动的五星级酒店会场时,活动已开始,领导正站在台上发言。
摄像急忙调了下机器的白平衡,冲到台前。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见陈岩,笑着过来和她打招呼:“又下雨了,麻烦你们特意赶过来。”
“客气了。”陈岩用餐巾纸擦发梢上的雨水。
“我们一位企业家,捐款捐了十几年,你看等下能不能单独采访?”
“好,待会儿到会场外聊。”
领导发完言,陈岩看着民政局的人走去前排的席上找企业家。
目光扫视一圈,发现几个企业家都是市里的老面孔,其中,有个男人回头对她抬手示意了下,笑了笑。
她愣了下,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脑中一闪,想起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贝贝的男友周思鸿。
她朝他抿了下唇。
过了会儿,民政局找好了人,陈岩把摄像一起叫了出去。
跟着民政局的人一起出来的,除了一名穿着优雅的中年女企业家,还有一对母女。
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也一起跟了出来。
工作人员介绍道:“这位是邵总,这是邵总捐助了5年的家庭,家庭情况特别困难。”
陈岩和他们简单交流了情况,告知他们等下会问的问题,开始架机器正常采访。
女企业家面对镜头有些紧张,说得断断续续,谈了自己对这个家庭的救助。最后,她摸摸孩子的头:“开学前刚帮她买了新衣服和学习用品。”
民政局的人顺势在一旁问孩子:“邵妈妈对你好不好?”
孩子一直低着头,点头的时候,下巴几乎贴到胸口。陈岩默默看着她扎头发的红色橡皮筋和勾在耳朵上的眼镜架。
邵总问陈岩说:“你看我刚刚说得行不行?我等下还要代表爱心企业家上台发言。”
陈岩回过神:“可以了,我们后期会再剪辑。”
工作人员说:“那邵总你先进去吧。”
邵总对他们笑笑,摇摇手,仪态端庄地进了会场。
这时,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拉着女孩的母亲到几位媒体面前:“陈记者,这是孩子妈妈,她患有乳腺癌,很辛苦的。孩子从上小学开始的学费就是我们在帮忙筹集,现在五年级了,邵总已经承诺支持孩子一直读到大学。”
摄像把镜头对准母女时,陈岩看他一眼:“了解一下情况就可以,不用拍。”
孩子母亲面色有一种病态的白,身材偏胖,腿脚明显有点无力,走路姿势别扭。
她声音很小很细:“谢谢大家对我们的帮助,我身体不好,家里都是靠低保收入。谢谢政府和社会的帮助。”
在民政局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她又说了自己家的情况,其中夹杂了无数感谢。
报社的一个男记者突然问一直低着头的孩子:“小朋友,这么多叔叔阿姨帮助你,你觉得温暖吗?”
孩子嘴唇动了动,声音似蚊蚁:“谢谢叔叔阿姨帮助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上大学,帮妈妈治病……”
忽然,她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她病重的母亲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近似谦卑的微笑,女儿的眼泪瞬间击溃她的伪装,她红着眼眶,抬手默默帮孩子擦眼泪,全然不知自己的泪水正在顺着面颊淌。
这个场景让在场所有人都动容了。
大家知道,他们伤害了这对母女,但他们是无意的。
始作俑者的报社记者立马拍着孩子的背真诚地道歉:“不哭不哭,是叔叔不好,叔叔对不起,宝贝快不哭了啊。”
陈岩淡淡看着这突生的一幕,看着大家忙乱安抚着,心里有点发闷。
退出人群,她往楼梯口走去。
铁艺楼梯的拐角处,有一人匆匆迎面而来。
两个人目视着正前方擦身而过时,忽然都有了一秒的停缓,而后对视了一下。
孙鹏是送周思鸿来参加活动的。他一直在外面的车上坐着,想进来借个厕所。大厅服务人员说一楼没有,叫他上二楼。
看到陈岩的一瞬,他眉毛抬了一下,脸上有点讶异。
但陈岩只是看了他一眼,面色不变地点了下头,目光没有再作停留,她继续往下走去。
她的冷漠让孙鹏在楼梯上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他回头叫住她:“陈记者。”
陈岩在下面停下,回过了头。
孙鹏扶着栏杆,隔空看着她:“周末的时候送老板去外地,没来得及跟你联系。这周还能报名吗?”
“星星家园”公益中心设在市特教中心内,每周由两名专业医师带着社会志愿者一起进行训练课程。
课程除了一些肢体训练,还包含、唱歌等。
志愿者张医师先给孙飞做了一些简单测试。
他问孙鹏:“他多大了?”
孙鹏说:“三十三。”
孙飞好奇地盯着桌上的一盆绿萝。
他想动手拔叶子,孙鹏按住他的手。
他不动了。
张医师点了点头,对陈岩说:“自闭症越早进行干预越好。他这个年纪,改善机能的成功率很小了。但是参与我们的课程,可以让他更快乐,让他对生活有更多感受。你们说他喜欢看书,相信他会很喜欢我们的课。”
孙飞趁孙鹏认真听张医师说话的空当,终于拔下了一片绿萝叶。
张医师朝他笑了下,继续说:“这里的自闭症患者很多,也有可能他还会在这找到自己的朋友,不是没有可能的。”
社会上的人常因自闭症患者粗暴古怪的言行将他们视作怪物,其实他们也会有喜欢的人,想亲近的人,只是没人懂得并接受他们。
“如果你们确定参加,那就填一下登记表,填姓名电话联系方式就行了。”张医师把一张空白表格推到孙鹏面前。
孙鹏看了下,拿起笔。笔纸间发出沙沙声。
白纸上的零星黑字跃入眼帘,陈岩微感意外。
他的字写得很好看。
笔锋俊逸,字形洒脱,很见功底。
陈岩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将淡淡目光从纸上移到了他脸上。
他从进来后,表情都一直有些凝重,整个下颌都紧绷着,面部线条更加硬朗。
他用两只手把填好的表递给张医师。很恭谨。
张医师轻松笑了下,把表放进文件夹里,起身,拍了下孙鹏的肩膀,看看孙飞,又看看他。
“小伙子,心态好一些。他们活在自己世界里,对自己的病是没什么感觉的,倒是你们这些亲友,心理压力太大,有空可以来做做辅导,我们也有针对你们的课程。”
孙鹏点头,闷声说了句谢谢。
“这样的话,我们先带他去教室吧,今天先感受一下。一个小时后来接人。”
大教室里一共有十几个自闭症患者,小到只有五六岁,大到比孙飞看上去还成熟一些,也不知道具体年纪。
陈岩看见,几名志愿者正在教他们用绳子穿铁环。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有的人在反复认真地尝试,有的人直接把铁环套在手指上玩。志愿者帮他拿下去,教他用绳子穿一遍,他又套到手指上,志愿者又帮他拿下来,就这样循环往复,像个游戏。
来到陌生环境,孙飞有点怕,抓着孙鹏的衣角。
一名大学生志愿者温柔耐心地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他情绪稍微放松下来。
虽然没有和志愿者交流,但他手松开了,眼睛愿意看人了,不再盯地面。
孙鹏陪着他坐了会儿,走出教室。他竟然没有闹。
又在门外看了会儿,确定孙飞没事,孙鹏才放心离开。
陈岩和张医师在走廊里闲聊,看见他走过来,陈岩和张医师告别,跟他一起下了楼。
“麻烦你了。”
孙鹏道谢时语气很平淡,但陈岩还是感受到了他的真挚。
几次接触下来,他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话不多,但开口时从不拐弯抹角,不像在社会上打滚过的人那样油腔滑调。
那天她在会场下楼时遇到他,其实早就没了好管闲事的情绪。
她伸出援手,他既不领情,那她权当没这回事了。
既不是亲戚朋友,也不是工作伙伴,碰巧遇见了,点个头打个招呼,到位了。
但她没想到他会叫住她,问她还能不能报名。
陈岩当时看看他,只淡淡回了一句:“你这个周六之前找我,我帮你联系。如果突然出差,提前告诉我。”
他点头,说了个“好”。
昨天晚上,他的电话如约而至。
不套近乎,不装熟络,没有有求于人的卑微,反而有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的行为处事,让陈岩觉得安全而舒适,没有压力。
“你怎么来的?”出了特教中心,孙鹏问。
“坐公交。”
“我打车送你回去。”
陈岩摇头:“今天没什么事了,我家到这里是29路底站,很方便。”
他看她一眼,没有坚持:“那走吧,送你到站台。”
特教中心位置偏僻,周围是一片还未开发的荒地,路边野草丛深,无规划地种着不少树木,绿树成荫。这个周末难得没下雨,但也不是大太阳天,很闷,离开空调房一会儿,他们都出了一身汗。
门口有个小超市,孙鹏让陈岩等下,进去买了两瓶水和一包烟。
他递一瓶给她,自己打开一瓶,仰头灌了两口,把瓶子夹在胳膊和身体间,腾出手点烟。
在特教中心里他就一直憋着烟瘾,此时烟过喉,终于舒坦一些。
带孙飞来之前,他就开始紧张了。
这是个好机会,他生怕孙飞表现得不好被拒绝,或是有什么问题从中阻碍,没想到出奇的顺利。
他们并肩朝公交站台走。
陈岩问:“孙飞他平时都喜欢看一些什么类型的书?”
刚刚在诊室里,张医师问孙飞有什么爱好,孙鹏说是看书。
她想起那个下着小雨的中午,她第一次看到他们兄弟俩,孙飞看书看得入迷,在亭子里发出哼唧哼唧的笑声。
这也算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莫名其妙的缘分吧。
“历史、军事,很多他都看得来。”
“那他上过学?”不然怎么会识字。
“没有,发现他喜欢认字,大家都会教一点。”
陈岩侧过脸看看他,他看着前路。
“我家里有一些旧书,现在都不看,下次带给他”。
“不用麻烦了。”
“没关系的。”
“那先谢谢了。”
陈岩摇摇头,拧瓶盖喝水。
她把水送到嘴边时,弯起的胳膊肘支入了孙鹏的视野。
他下意识垂眸。
陈岩今天穿着一件丝质的米色衬衫,袖口松松地推在肘处,看上去干练却也不失温柔。她的脸、脖颈和露出的手臂都很白皙,手腕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银色链子,阳光下微光闪闪。
除了第一次在车上睡着时她穿的那件广告衫,陈岩之前穿过什么衣服,孙鹏一概没印象,只隐约记得色彩都很素雅,式样都很简洁。
她身上有一种他所不常见的都市女白领气质,自然大方,很知性。
不等她一口喝完,孙鹏移开目光,轻轻吸了口烟。
站台就在对面的马路边,旁边栽着一棵瘦弱的绿树,枝叶在风中闪动。
站台下,陈岩和孙鹏隔着一段距离站着,被有气无力的太阳温温照着,两个人都感到闷热。
陈岩看看表:“还有半小时,你等下干什么?”
孙鹏说:“在周围转转吧。”
他默了一下,看看陈岩:“你今天休息?”
“嗯,周六我都休息。”陈岩问,“你也是?”
“我没固定休息,听差办事的。”
“你平时都是跟着周总跑?”
他抬眼看看她:“算是吧。”
周思鸿聘他当专职司机有大半年了。
很多时候周思鸿用不到他,公司这边缺人手了,他也会去搭下手,就像那次张永生托他送陈岩回电视台。
按道理他们不好指派他,但他无所谓,能帮就帮一下。
车来了。
破旧的城郊公交吱吱呀呀地停下了。这是第二站,上面已坐着几名乘客。
陈岩投币上车,在窗口朝着孙鹏抬了下手道别。
他的眉眼在阳光下微微皱着,朝她抬了下夹着烟的手。
车缓缓起步。
她看见他另一只手插进裤袋,深深吸了一口烟后扔掉烟蒂,慢慢往反向走去了。
陈岩从窗外收回目光,喝了一口水。
到家正好是饭点。
饭桌上,陈母和两个老人都很安静。往常两位老人最爱吃饭时说些家长里短,这顿饭却异常沉默。吃到一半,陈岩外婆突然叹气,忧心忡忡地放了筷子。
陈岩看了看三人脸色,放下了筷子:“出什么事了?”
她外婆和她外公对看一眼,外公也放下筷子,吞咽了下口水。
“你舅舅家的房子到手了,现在没钱装修,小杨天天在家跟他闹,说要离婚。你舅舅下午来急得想要跳楼。”
陈岩大舅舅家是一年多前拆迁的,当时50多平方米的房子换了70平方米的新房,全家都很满意。这一年多夫妻两个一直拿着开发商的安家费在外面租房住。现在房子建好了,他们补交了一些费用后,发现所剩无几,没法装修。
70多岁的老人耷拉着眼角,看着地面,沉默了下,突然激动地咒骂:“他妈的,50岁的人了,孩子还在上学,到现在一分钱存款都没有。要跳楼就叫他跳吧,鬼管!”
整个屋子忽然异常安静。
顶上的灯将窄小的客厅照得通体明亮,隐隐有嗞嗞的电流声。光线自上而下,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打下一小片阴影。
桌上的四道菜都闪着腻人的油光。
“我这里存了5万块钱,你们叫舅舅明天来拿吧。”
陈岩静静说完,拿起筷子继续吃饭,没有去看他们投过来的目光。
陈岩外婆抑不住心里的高兴劲,说:“我们小岩岩真是长大了,越来越能干了。”
陈岩伸手夹菜,勉强笑了下:“先吃饭吧。”
陈母进来的时候陈岩正在壁橱后换睡衣。
她没敲门,陈岩微微惊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迅速拉下衣服下摆。
房间小,只开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却也够亮了。
陈母在床尾坐下。
她一只手搭在床上,五个手指微曲,以一种不舒适的姿势半撑着床单。她的指甲剪得比指尖还要短一些,皮肤上布满细碎的纹路。
陈岩走过去,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一张绿色的存折。
陈母看了看里面的数字,又看看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啊?”
陈岩摇头。
“这次一定叫你舅舅还你。”
陈岩摇摇头:“不急,你让他先拿去吧。”
沉默了一会儿,她抬眼,“妈,我正好有件事和你商量。”
“啊?”陈母有些愣神。女儿的语气是惯常的平淡,但“商量”这个词,有些郑重意味。
“我打算搬出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