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重归东梁山的时候,晨星杳杳。
时间停留在18年10月9日。小世界里十多年，现实只过去了一整天。叶承暗叹，儒家化用民愿的手段,果然神妙。
负责接应他们的儒生欢声道“终于醒了。”
他们向旅游局申请场地的只报了二十四小时，这几位再不醒,他都想强制介入,把人拖出来了。
东梁山名声在外,一天不待客就是一天的损失。再过几个钟头,服务区开门卖票,游客吵吵嚷嚷，如果有儒生失手弄错一两个法术,后果就不太妙了。
组队下本的修士们大多已经醒来，有些聚在一起交流经验，有些精神力告罄呼呼大睡,叶承四下一看,除了师哥和燕又思,现场没几个熟面孔。
他挺好奇那位雾霾中毒的老祖宗去了哪家医院，做全身检查会不会引起医学界震惊。但看看那些徒子徒孙沉痛的表情……还是别问了，当面戳人家伤疤，不合适。
一整天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叶承后颈有些酸痛，喃喃说道“这么快就搞定了,亏我还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剩下这几天做什么呢……”
林晏说“你不是很想逛一逛白城吗？”
叶承悄悄觑他一眼,僵硬地转开视线“还是不了。早点回家复习吧。”
“好啊。”林晏没有异议,像以前那样伸出手想牵住他，叶承却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右手插进口袋，沿小道下山。
林晏愣了愣，收回想触碰的手。
东梁山离西城不算太远，附近车站有巴士直达。昨天景区临时封闭，今早买回程票的人很少，几乎没怎么排队，两人顺利上车。
叶承坐的是靠窗的位置，一上车就戴上耳机，闭眼听voa新闻。
这两天华东区降温，车内开着空调，穿一件单衣有点冷。林晏翻出外套搭在师弟膝上，叶承偏着头，靠着椅背，好像睡着了。于是林晏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
不断有乘客上车，清晨阳光照耀的这一小块地方，却非常安静。女声从耳机泄出，字正腔圆地念诵着单词，如水般轻拂。
七点上车，十一点半抵达西城。回家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十二点整，叶承回到书房复习，摊开辅导书，恍如隔世。
真的是恍如隔世。
二面角怎么算？圆锥曲线定点怎么设？导数题恒成立怎么证？
这些都是个啥？
两个小世界浪过一圈，他好像投了两回胎，脑瓜仁锈掉了！
叶承一遍遍默读题干，愁得是头皮发麻，再想想接下来的月考模考市联考……题目看不懂，学还怎么上？
叶承一声哀叹，头磕书桌，试图以疼止疼。
当然是没有效果的。
等他摘下耳机时，抽痛的脑仁更难受了。从离开神殿那刻起，他便时不时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现在一人独处，断断续续的声响音量渐渐变大。很多很多轻细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悲或哀地轻声呢喃，叶承被迫听了片刻，情绪也随之激荡起来。
“果然任何好处都有代价……”
叶承苦闷地想。他接纳了众生的信仰，将之转化为神力。与此同时，众生的喜怒哀乐，也成了他意念的一部分。
霖绯小声说道“这些麻烦只是暂时的。等您真正成就神位，就不会受凡人困扰了。”
叶承换了一本参考书，心不在焉略读课文，黑色中性笔有一下没一下在稿纸上划拉。
耳边人声嘈杂，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复习。
他扔开课本，不再勉强自己。又听了会信众的心声，他长出一口气，起身下楼。
厨房水声淅沥。叶承放轻脚步走到门边，林晏背对着他，正在洗菜择菜。
叶承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第一次参加恋爱节目那晚，老郑给他绑定了一个弹幕姬。他不习惯烦人的程序音，直播间越吵，他情绪越乱，后来甚至听从观众怂恿……
叶承轻咳，敲了敲太阳穴，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林晏听见声响，回头看了一眼。
叶承下意识低头又飞快抬眼，右手背在身后捏着什么东西，若无其事道“小心别把水龙头拧碎了……”
说完恨不得再敲自己一次。
聊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个！
“嗯。”林晏应道，小心地转紧水龙头。
胡思乱想间，叶承恍然发现，下楼以后，更确切的说，他看见师哥以后，那些恼人的耳语声，消失不见了。
叶承踌躇片刻，走到水池旁边，帮忙洗菜。
林晏奇怪地看了看他，主动离远了点，随口问道“复习怎么样？”
“不怎么样。”
林晏真是随口一问。别的事不说，叶承学习这方面向来不需要他操心。冷不防听见预料之外的答案，他不知怎么回应才好，试探道“要不要报个补习班？”
“不用。”
两人漫无边际闲聊，叶承神色逐渐轻松起来。林晏不明白他为什么刻意回避自己，又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刚想问一问，门铃声响了。
叶承赶去开了门，诧异道“你来干什么？”
燕又思站在门外笑道“那个……出了点事，暂时不能回家，能不能在你们家借住两天？”
叶承想也不想便说“不能。”视线落到燕又思身后，“您又是哪位？”
来访的还有一位神情严肃的青年男人，一丝不苟穿着西装三件套。西城虽说天凉了一点，但还有点夏末余暑，这一位从脖颈到脚踝裹得严严实实，叶承看着都有点热。
“介绍一下，我姓韩，名魏，修士再就业协会干事之一，你和林晏的专属指导人。”
叶承礼貌微笑“不好意思，我还没高考，暂时不考虑就业问题。”
韩魏一板一眼说“我们协会业务范围很广，不仅帮助修士在俗世中就业，也负责你们收集信仰值等事宜。”他补充一句，“我是儒生。”
“哦……”叶承大概明白了点，问道，“那您是来，做会员情况调查的？”
韩魏点头“也可以这么说。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稍等。”
叶承跑回厨房把事情一说，得到肯定答复，将两位客人请了进来。
“喝点什么？茶，果汁，还是饮料？”
燕又思忙说“我要鲜榨橙汁！”
还真不好伺候。
叶承洗了几个橙子，剥净果皮，放入榨汁机。有客人来，林晏不急着准备午饭，对韩魏说“我没见过你。”
“我听说过您，林晏前辈。”
韩魏郑重其事道，“介绍一下，我叫韩魏，施雨老师的门人，今年二十六岁。”
林晏问“施雨是谁？”
“梁安老师的弟子。”
“梁安又是谁？”
“……”
燕又思听不下去了，戳林晏一指头“给人点面子，别查户口了。他们寿数短传承也短，往上数十代你才认识一个。”
林晏沉默。韩魏为了证明他不是来骗人的，主动说道“我这里有修士再就业协会发的优秀干部奖章，21世纪十大优秀儒生奖状。如果您不信任我的办事能力，可以询问我负责的会员。2016年至今，我协助过的修士有，草原犬鼠精，华夏吸血鬼……”
“华夏还有吸血鬼？我怎么没听说过？”叶承准备好了四杯鲜榨果汁，招待两位客人，自己也坐在小方桌边上，四个人挤在一起，显得小客厅更狭窄了。
韩魏认真说道“有。我就碰见过一只，蚊子精。”
“噗——”
叶承果汁喷了一地。
林晏轻拍他的后背“小心点。”
“我没事。”叶承埋低脑袋，肩膀一耸一耸，有气无力说道，“请问，您给华夏吸血鬼找了什么新职业？”
韩魏答道“as·r主播。”
叶承肩膀抖得更厉害，好一会儿，一脸严肃抬起头“你很有想法。”
韩魏更严肃地说“谢谢夸奖。”
严肃认真的韩干事手握记录本，事无巨细询问他们在小世界里的作为，半小时后，由衷说道“感谢你们的配合。昨天会议决定，儒家将在华国各地派驻门生，协助修士收集信仰值，西城区域由我负责，你们有需要的话，随时联系。”
叶承憋笑说道“好的，韩干事再见。”
韩干事点点头，起身离开，每步间隔好像拿尺子量过似的。
林晏回厨房准备饭菜。
叶承摆出送客的姿态，燕又思赖在原地没动“咱们两世的情分，借住几天也不行？”
叶承说“没空房。”
燕又思暧昧地笑了笑“你怎么不跟……咳，睡一间房？”
“什么一间房？”叶承假装没听懂。
“嗨，你们该干的不该干的不都干过了，还避讳这个？”
“……你少胡说。”
燕又思还想打趣，不经意间触及对方横过来的眼神，心中蓦然一惊。
叶承坐在窄狭的客厅里，身后抽油烟机嗡嗡作响，也在他身上薰染上一层烟火气息。然而他的目光却无比淡漠，仿佛超越了俗世，凌驾于众生之上。
燕又思见过类似的眼神。
修真界的前辈总说修道修自身，修心静修心诚，修到至高处，俯瞰人间时，便是这副模样。
不，还是有些不同的。
他的目光并不像一位修行者，而像更高层级的生命，漠视着世间万物。
燕又思莫名地敬畏，莫名地恐惧。回过神时，叶承已不在原处，他站在林晏身边，掀开电饭煲盖，抱怨般说“就不该让你煮饭。”
林晏凑近他看向锅底，拿筷子在半生不熟的米饭里插几个洞，撒了点水，说“再焖几分钟就好。”
叶承勾动唇角，眼底盈出笑意，好像还是初见时的那个普通学生。
看错了吗……
燕又思心有余悸，莫名地，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