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会结束之后,叶承预备将公司的技术团队送到研发中心，让更多科研人员蹭一蹭李南风的主角光环。
其实公司有专人负责与政府机构接洽，叶承没必要亲自谈判,但还是跟团队一起来了。
上次见面以后，燕又思一直没主动联系,按他留下的星网账号发讯息,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敲定了一众杂事,叶承询问负责人,研发中心有没有一位名叫‘燕又思’的成员,负责人查询过后，回答说没有。
不安感越来越重。
叶承走上二楼,凭借印象找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重重敲响三声，无人应门。
他四下一望，二楼闲杂人极少,没有其他人关注这边。叶承捋高袖子,启动手腕附近的特殊讯号,在读卡器上刷了一下。
航空部贺先生交给他的身份卡，在很多机构能享受特殊待遇。
身份信息收集完毕，大门无声打开。叶承闪身而入。
纯白色的墙壁，纯白色的天花板，还有一股奇怪而熟悉的味道。
他没有过多逗留，一间房一间房找了过去。
紧挨大门的几间堆满杂物,再往前便整洁干净起来,第七个房间门窗紧锁,叶承如法炮制，又刷了一次身份卡。
看清门后的景象，他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愤怒，惊惧，迷茫，不可思议。
实验桌上躺着一个娇弱又漂亮的女孩子，手臂插满输电线。橱柜摆满了一排隔离瓶，按标签分辨，里面封存的，是太空陨石。
靠实验台的桌子整齐地堆着记录数据的一叠稿纸。叶承捡起一张，默读上面的内容。
‘实验体21号’
‘10月3日，污染程度0086，尚在安全范围内’
‘10月4日，增加实验对象与污染物共处时间’
‘10月5日，污染程度01，轻度污染’
‘10月6日，尝试进行人体解剖，失败’
‘10月7日，污染程度073，轻度污染’
‘10月8日，尝试进行生化实验，失败’
‘10月9日，污染程度54，中度污染’
‘10月10日，改装实验体，污染情况好转’
‘10月11日，污染程度009，尚在安全范围内’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门口一声尖叫。
叶承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问道“燕又思在哪？”
“谁？”
身穿简化防护服的科研人员没好气道，“不知道，你赶紧给我出来，别耽误我们做实验！”
叶承看了看燕又思留下来的身份信息，问道“8号实验体，在哪？”
科研人员尖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再不走我叫安保了！”
叶承快步向前，一把撞开他，搜索其他房间。科研人员猛的扑到他身上，扭住他的手腕，口中刚想说话，叶承一手刀打昏了他。
第八间房。
第九间房。
第十间房……
越是往里，实验台摆放的仪器设备越是复杂，合成人的状况越是凄惨。
人怎么能想出那么多可怕的实验？
人对待异类到底能多残忍？
叶承鼓足勇气推开最后一扇门。燕又思垂低脑袋坐在房间正中央，费力抬起头，眸光渐渐凝聚“啊，是你啊。”
叶承慢慢笑了一下“嗯。”
燕又思迟钝地眨动眼帘，右手碰到身上密密匝匝的线路，缓声说“这是什么东西？”
他迷茫道，“唉，我好像不是人？”
叶承走到他面前，不敢动那些精密的仪器，问道“你在这里待多久了？”
“这里？”燕又思左右看了看，“刚来。我刚刚接收备份记忆……啊，我好像在这上班来着……”
叶承说“我们一个月前见过，就在外面。”
燕又思摇摇头说“不可能啊，我刚来这儿。”
叶承有了许多猜测，感觉哪一样都很可笑。他守在门前，等待该来的人。
半小时后，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位慈祥的老人。
他的眼中不再有敬意，让到一边，冷冷说道“贺先生，请解释一下。”
贺老说“他们是研发出来的实验体，载有特殊的程序命令……接受实验后，每天清晨，记忆便会重置。你放心，他们不记得曾经的痛苦。”
叶承说“忘记了，就不存在吗？”
贺老恳切道“但研究中心必须要有实验体。”
叶承凝视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眼神坚定的老人，笑了一下“这就是你说的平权。”
他向后退了退，“你始终是站在人类那一边的。施舍给合成人的权利，也只是为了人类社会安定。”
“我知道这样是错的。”
贺老说，“人类为了继续发展，也为了不触犯法律，创造出合成人，用以研究宇宙污染。但是合成人创造出来，问题就出现了。
“有了自主意识，便该拥有相应的权利。合成人不该被这样对待。
“可是，那些不该人类也不该合成人做的事情怎么办呢？没有人做这些，难道任由社会发展凝固吗？世界没有未来吗？”
贺老苦笑说道，“与其说我站在人类这边，不如说我站在星球这边。我希望有朝一日，宇宙污染得以清理，星球能够摆脱天幕，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总得牺牲一些东西……”
叶承点头“所以你不问意愿，选择牺牲我们。”
贺老说“你一定要把我们划分成两个阵营吗？那你准备，站在合成人那边，还是人类这边？”
叶承沉默不语。
燕又思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臂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痛苦地闭上眼睛。
霖绯小声分析“我认为是这个样子的，站在合成人这边，我们可以发动平权和解放运动，后期推翻联邦政府，收集高纯度信仰值。站在人类这边，我们可以和平演变，用商业做跳板晋入政界——但是你合成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很难拿下联邦总统，信仰值没造反那么纯粹。”
叶承低骂“我一个十八线小明星，怎么突然就造反了？”
霖绯嘿嘿笑，总结说“合成人数量少但信仰值程度高，人类数量多但信仰值程度低，就看您怎么选择了！”
怎么选择？
如贺老所说，那些事情是需要有人承受的，否则社会无法良性发展。
随之而来的问题怎么办？
视而不见吗？
解放合成人，颠倒人类与合成人的位置吗？
协助合成人欺压人类，这和现状又有什么不同呢？
叶承眉头紧锁，内心陷入剧烈的挣扎。
这样做是不对的，两种做法都不对……
良久，他抬起头来，双眸一片清明“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一方？让这个世界不需要合成人牺牲，不需要任何人牺牲，不就好了吗？”
贺老因为他天真的想法苦笑“哪有那么容易，宇宙污染……”
不等对方说完，叶承道“送我上天顶吧。”
贺老愕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去解决宇宙污染。你们不用再做排污实验，我一个人足够了。”
贺老涩声说“你想清楚……”
叶承说“我想的很清楚。”
“您确定吗？”
霖绯忍不住说，“有了李南风的主角光环，我们可以很轻易地研发出新科技，轻松得到大量声望值。宇宙污染……太难解决了，即便有上个世界的力量加成，对您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您可能会受到污染，必须跟那些实验体一样，零件重装，药物控制。您可能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才看得到成功的可能。我认为，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您完全不必要这样做……”
“这跟付出回报有什么关系？”
叶承说，“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十天后，玄武塔顶。
叶承穿好防护服，与往常一般走出天顶大门。林晏比他慢一些，身上系了两条绳索，一头系在大门固定处，一头系在叶承腰间。
星空一望无垠。
浩瀚无际。
·
又是一年盛夏。
距离承晏传媒那场震撼人心的盛会，已经过去四年。
晚上八点，黎歆走出韶华写字楼，因为日复一日的加班而心神俱疲。
她是十二区一名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薪资普通，学历普通，样貌普通。
路边几个少女叽叽喳喳说起今晚的金曲奖颁奖典礼，纷纷猜测程嘉会不会夺冠。
黎歆笑了笑。她想起来四年前有个说法，叶总裁是程天才的克星。
四年了。
承晏传媒蒸蒸日上，叶承却在四年前新年的那一天，无预兆地销声匿迹。如今，十五区联邦还默默关注着他的人，所剩无几。
黎歆喜欢叶承，喜欢了很久很久。这份喜爱，大约可以追溯到七年前，叶承参加一档恋爱节目的时候吧。
彼时叶承不过是一个刚刚火起来的表情包艺人，聚集起了第一批死忠粉。大家知道他经济困难，总喜欢在直播间砸礼物。
叶承开玩笑般说，学生党就不要送礼物了，如果真想表达支持，可以往他的星网账号里，转一毛钱。
某个夜晚他和粉丝闲聊，抽取幸运观众聊天，恰好抽中了黎歆。
那天晚上，黎歆说，我有一个，自己无比认真，但别人都觉得好笑的梦想。我想辞职，又怕梦想养不活自己。
黎歆说，我每天给你转十块一毛钱吧，等到以后，我做好准备辞职，你再把每天攒的十块钱转给我。
叶承笑着说，好啊。
想到七年前那些琐碎的小事，黎歆疲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她启动智脑，往那个久无人回应的星网账号里，转去十块一毛钱。
有些时候，她想，她对叶承的喜欢，早已超越粉丝和偶像，变成了她对梦想的最后一点点执着。
那一年，叶承脱离星海公司，自己创办了一家传媒工作室，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崛起，变化翻天覆地。对于黎歆来说，唯一不变的是，偶尔偶尔，转账页面，他回复的一句‘加油’。
不知不觉，今年就二十七了啊。黎歆心中感叹，在盛夏闷热的空气里，乘车回家。
她今天加班太久，想吃点夜宵，在超市挑挑拣拣，买了一罐子水果罐头。乘电梯时又遇见了住对面的程序员，黑眼圈好像比上次更重了。
黎歆住顶楼，她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卡想进门，隔壁阿姨歇斯底里大叫“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几乎就在这一分钟，整座大楼都骚动起来。
“报警啊！”
隔壁名唤君君的少女从走下顶楼，推开家门，脆生生喊“妈妈，快看……”
“不要出去！天塌了，天要塌了，他要把天弄塌了！”阿姨又哭又喊，扑过来抱住女儿。
君君说“可是妈妈，天上有人眨眼睛。”
黎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习惯性打开微博，查看热搜榜，‘叶承’，‘天顶’，‘宇宙污染’……
她懵懵懂懂看了半晌，猛的一个哆嗦，掷下杂物冲向天台。
夜空一角，有光在闪。
微弱，暗淡，若隐若现。
封锁星球两百年的天幕，破开了一个口子……
黎歆呆呆仰望着那点光芒，她低下头，想再看一看官方新闻，可是双手颤抖，根本握不稳智脑。
天要塌了。
恐慌在人群之中蔓延，不知何处传来细弱的哭声。
为了安抚民众，官媒紧急插播新闻，‘联邦英雄成功治理宇宙污染’，‘打开天幕不会对星球造成任何危害’。
为了证明这一消息，每个人的智脑，都开始自动播放一段纪录片。记录了四年间，叶承在天顶之上生活的点点滴滴。
文娱监管局派遣记者上天顶采访，记录航空部委员长和那位年轻总裁隔空对话。
老人慈祥的面容出现在光幕上，微笑说道“你太急了，怎么不多给我们一段时间准备？”
四年过去，合成人的面貌毫无变化。叶承说“我多等了一个星期。”
贺老道“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吗？”
叶承耸肩“这是要给我颁奖吗？现在说获奖感言？”
贺老难得开一次玩笑“你想要的话，什么奖都可以颁给你啊，联邦英雄。”
叶承笑起来，眉眼弯弯，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影，总觉得这种时候说感谢的话太煽情。
他看向透明的天幕，漆黑的天幕，逐渐崩毁的天幕，开口轻声唱道“一闪，一闪，亮晶晶……”
通过转播，清朗的歌声，响彻天地。
星海大厦四十八楼，两鬓苍苍的罗总裁勾起一个安心的微笑“动作真慢。再晚几个月，星海就真撑不住了。”
“满天都是小星星……”
清朗的歌声中，童岳沐浴着漫天星辉，终于拨通了那个账号。
“最近怎么样？”
智脑那一头的声音褪去尖锐，温和平静“很好。”
“有兴趣再做一档节目吗？”
“唔，考虑一下。”
童岳切断通话，露出释然的微笑。
七年过去，他一直拉不下脸求和，如鲠在喉，如刺穿心。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回不去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天上有星星了啊。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黎歆默默地想。智脑转账页面的最新一笔收款，两万五千联邦币。七年前在她眼中天价的数字，现在对她来说，不过是两个月的工资。
模糊的视线中，她毫不犹豫地，发出了那封辞职信。
天顶之上，叶承唱完了一首歌。
天台却有歌声接上了他“一闪，一闪，亮晶晶……”
黎歆扭头看去，是住对门的那个程序员宅男，平时温温吞吞不说话，这时候胆子却大了。
唱得……真难听。
黎歆擦去脸颊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带着哭腔和道“满天都是小星星……”
第一个人唱起歌，第二个人唱起歌，第十个人唱起歌。
这个夜晚，人类重归宇宙的夜晚，天上，地下，十五区联邦，海角，天涯，每一个沐浴在星光中的人们，齐声合唱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
“好像许多小眼睛。”
多年以后，黎歆头发花白，坐在摇椅上抱着自己的小孙女，说起这个夜晚，满是怀念和感慨“你不知道，那夜星光有多美。”
一闪一闪亮晶晶，
原来天上有星星。
·
次日清晨，二区研发中心。
“决定好了吗？”
叶承站在大厅中，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实验体合成人。
“你们可以选择中断程序，从此拥有记忆，过往的痛苦回忆也将恢复；或者保留程序，每次睁开眼，都是崭新的，美好的一天。”
燕又思第一个说“我要中断程序。”
在他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选择中断程序。
做出选择的合成人越多，角落里病弱美貌的女孩子细声说“我怕痛，还是不要，记起那些可怕的回忆好了。可以吗？”
叶承笑道“当然可以。”
女孩腼腆一笑，沉默片刻，又急切地说“可是，可是，我能不能多记得一件事？”
叶承问道“什么事？”
女孩细弱，但坚定地说“能不能让我记得你？叶承，我想记得你。”
她的目光清澈干净，盛满沉甸甸的感念和谢意。
叶承微笑说道“不可以哦。”
女孩神情失落，却没有勇气，选择记起曾经的回忆。叶承说“不过就算忘记了，过去也还是存在的。”
女孩愣了一下，抿唇微笑，重重点了点头。
他们或结伴或独自离开研发中心，叶承目送他们远去，感受着精神世界充盈的力量，低声说“人类自由的意志，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