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营地的夜(如果这种永恒的、依赖火把照明的昏暗能称之为夜的话),在经历了无声的清洗后,非但没有恢复平静,反而陷入一种更深沉、更紧绷的寂静。那寂静并非安宁,而是暴风雨前被强行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灰岩队员们的眼神更加警惕,脚步放得更轻,彼此间的交流几乎只用最简短的手势和眼神。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血腥味、药味,以及一种无声蔓延的猜疑——谁知道身边看似可靠的同伴,皮下是否还藏着另一张面孔?谁知道那黑暗的甬道尽头,是否还有另一只“眼睛”在窥伺?
叶知秋几乎整夜未眠。内奸的揪出和清除,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搬开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露出下面更幽深、更危险的陷阱。凌弃的命令冷酷而有效,却也让她不寒而栗。那简陋的、带血的圆圈加点记号,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盘旋在营地每一个角落,提醒着他们,危险不仅来自外面的黑暗和追兵,更可能来自内部信任的阴影。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凌弃在发出清洗命令后,精神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再次陷入昏睡,这次睡得比之前更沉,呼吸微弱,眉心紧蹙,仿佛在梦中也无法摆脱痛楚。叶知秋不敢离开半步,隔一段时间就为他探脉,用温水浸润他干裂的嘴唇,观察他伤口敷料是否有新的渗血或异味。老刘医师也几乎寸步不离,调配着更精细的汤药,试图用温和却持久的药力,对抗着凌弃体内因重伤和失血带来的衰竭趋势,以及伤口那挥之不去的感染阴影。
塔尔恢复得很快,兽人强悍的体魄让他已经能够勉强起身,在帐篷内缓慢走动。但他并未离开,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打磨着他那把缺口的长刀,或者用一块粗糙的石头打磨着几枚从缴获武器上拆下的箭镞。他的存在,像一块沉默的岩石,散发着无声的威慑,让任何可能窥视此地的目光都感到压力。
“隼”的情况则不容乐观。腹部伤口引发了持续的低烧,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他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但对周遭环境的警惕性很高,对叶知秋和老刘医师的靠近尚能保持安静,对周队和老陈则明显带着怀疑。从他断续的、充满痛苦的呓语中,叶知秋又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句:“铁碑……断口……金色的光……他们挖开了……不能靠近……陷阱……” 这些词语与她之前在地下湖遗迹所见所闻隐隐印证,却又更加诡异。铁碑?是那块刻着“心之门扉”的巨大金属碑吗?断口和金光又是什么?谁在挖开?陷阱在哪里?
她将这些信息记在心里,等待凌弃下次清醒时告知。当务之急,是另一件更紧迫的事——她从那个重伤的驼铃商会护卫伤口上采集到的、那一点可疑的暗绿色粉末。
借着为伤员换药的间隙,叶知秋向老刘医师要了一小杯清水,一根银针,以及一盏更明亮的油灯。她避开众人,在帐篷角落用一块干净的、略微凹陷的石板作为操作台。用银针小心挑出那一点点用布巾包裹的粉末,放入清水中。粉末入水并未立刻溶解,而是缓慢地散开,水色变成一种浑浊的、暗沉的黄绿色,同时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但叶知秋绝不会认错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腥甜草本植物的奇特气味。
这气味……与当初在地下,那个“影刃”杀手使用的、导致凌弃伤口恶化的毒药,在腥甜基调上有着惊人的相似!虽然具体成分可能不同,但这独特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叶知秋记忆犹新。她心脏猛地一沉。冯有财没有完全说谎,袭击驼铃商队的人,很可能真的与“影刃”有关,至少,在使用毒物的路数上,同出一源!
她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探入水中,片刻后取出。在油灯光下仔细查看,银针没入水中的部分,并未像测试常见矿物毒那样迅速变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暗蓝色的晕染,且针尖部位似乎附着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类似金属碎屑的闪光微粒。
这不是普通的植物毒素,也不是简单的矿物毒。它似乎混合了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金属成分,用以增强毒性的穿透力和破坏力,延缓伤口愈合,甚至可能干扰人的神志(从那个伤员昏迷中仍会惊恐呓语可见一斑)。这种复杂的、带有明显人为精心调配痕迹的毒物,绝非寻常盗匪或散兵游勇所能拥有。
叶知秋用另一块干净布巾吸干银针上的水渍,将变色的部分小心包裹好。这微小的证据,连同之前“隼”关于“影刃”与灰岩内部可能有牵扯的暗示,以及冯有财提到的、脸上有疤的西边口音掮客“吴老鬼”,还有那个神秘的、可能代表某个地下掮客组织的“圆圈加点”记号……所有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她脑海中开始缓慢地、不安地碰撞,试图串联成一条若隐若现的、充满阴谋气息的链条。
“影刃”在寻找与黑石山脉地下遗迹相关的东西,手段狠辣,行踪诡秘。驼铃商会运送的神秘铜板(冯有财语焉不详,但绝对不简单),遭遇疑似“影刃”风格的袭击。灰岩内部潜藏着与“影刃”或至少与某个地下情报组织(“眼”)有勾结的内奸。南山镇“鬼市”的掮客“吴老鬼”牵线购买铜板,此人西边口音,脸上有疤。地底深处那来历不明、规律变化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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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他们此刻的困境,绝非偶然。他们是被卷入了一场涉及多方势力、围绕着黑石山脉地下秘密的、复杂而危险的漩涡中心。凌弃的重伤,营地的封锁,内奸的出现,驼铃商队的闯入……或许都是这场漩涡中必然掀起的浪花。
帐篷毡帘被轻轻掀起,周队再次闪身进来,带进一股地底阴冷的气息。他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先看了一眼沉睡的凌弃,然后快步走到叶知秋这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叶医师,凌爷还没醒?”
叶知秋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小声。周队会意,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更快:“又出事了。西侧第三条备用通道,就是驼铃商会那帮人来的方向,刚才……塌了一段。”
“塌了?” 叶知秋心头一紧。那条通道是他们目前已知的、除了被巨石封死的来路和通往更深未知区域的“嗡鸣”方向外,唯一可能通向外界的路径!虽然之前因为“影刃”可能尾随的顾虑,凌弃下令将其封锁,但它毕竟是一条潜在的退路。
“不是自然塌方,” 周队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是人为的,用了火药,分量不多,但刚好堵死了通道最窄的那一段,清理起来非常麻烦,而且动静会很大。我们的人一直盯着那条通道,没发现外人潜入。除非……”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帐篷内昏睡的“隼”,以及角落里沉默的塔尔,最后又落到凌弃苍白的脸上,声音几不可闻,“……除非,在我们控制住驼铃商会那帮人之前,就已经有人先一步混了进来,或者……我们内部,还有没挖出来的‘钉子’。”
叶知秋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塌方?人为的?在他们眼皮底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人不想他们从那条路离开?还是说,有人不想外面的人(比如可能的救援,或者“影刃”以外的其他势力)从那条路进来?亦或是……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要将他们彻底困死在这地底孤岛的行动的一部分?
“老陈已经在带人秘密排查,所有今天接近过西侧通道口,或者有异常举动的人,都会被重新过一遍筛子。” 周队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紧绷,“但叶医师,情况不妙。通道塌了,我们等于彻底被堵死在这里。水源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食物……特别是伤员的药品和精细口粮,开始吃紧了。如果凌爷不能尽快好转,如果外面……如果钱爷那边迟迟得不到我们的确切消息……”
他没有说下去,但叶知秋明白他的意思。内忧外患,退路被断,补给有限,主心骨重伤未愈……这座孤岛,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滑向崩溃的边缘。而他们甚至不知道,那在黑暗中推动这一切的,究竟是谁的手。
叶知秋下意识地看向凌弃。他依旧沉睡,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也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他惨白的脸色在火光下近乎透明,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然而,正是这个看似脆弱的人,以重伤之躯,维系着这艘破船不沉,以冰冷无情的决断,清除着内部的蛀虫。他不能倒下。至少,在他们找到出路之前,他绝不能倒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和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是医师,她的战场在这里,在这个帐篷里,在凌弃、塔尔和“隼”的伤情上。她要让他活下去,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有效的对抗。
“周队,” 叶知秋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通道的事,等凌弃醒了再禀报。当务之急,是稳住营地,确保食物和饮水安全,看管好俘虏,继续排查内奸。另外,我想去看看驼铃商会那些伤员的伤口,特别是那些中毒的,也许能发现更多线索。还有那个冯有财,我想再试试,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更多关于那批货,特别是那个铜板的事情。”
周队看着叶知秋平静中透着坚毅的眼神,心中的焦虑似乎被抚平了一丝。他重重点头:“叶医师放心,外面有我。您要去看俘虏,我派最得力的人跟着。冯有财那边……您尽管去问,软的硬的,您看着办。只要别弄死,怎么都行。”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狠厉。
叶知秋点头,将包裹着银针的布巾和记录了毒物初步观察结果的兽皮小卷小心收好。她知道,从毒物这条线索,或许能撬开一道缝隙,窥见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究竟是谁,又想要什么。
地底深处,裂隙已然出现,不仅在崩塌的通道,更在人心之间。而她,必须成为那个在裂隙边缘行走、试图找到一线生机的人。为了凌弃,也为了这帐篷内外,所有将命运寄托于此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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