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营地的血腥清洗与孤岛对峙,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其涟漪尚未触及数百里外的南山镇。然而,镇子本身,这座刚刚经历权力更迭、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尽焦糊味的边境重镇,也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冬日的太阳苍白无力,吝啬地洒下些微光热,却驱不散笼罩在灰褐色屋宇和狭窄街道上空的寒意,以及另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压抑。黑水商会的旗帜被撤下已有数日,取而代之的灰岩三角旗在料峭寒风中猎猎作响,宣示着新主人的到来。街道上的行人比往日稀少,大多步履匆匆,目光低垂,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的麻木和对未来的茫然。墙壁上刀斧的砍痕、箭矢的凹坑,以及一些被焚毁房屋焦黑的断壁残垣,无声地提醒着不久前那场决定镇子归属的短暂而激烈的冲突。
镇子中心,那座原本属于黑水、如今被灰岩占据的三层石木楼宇,已然成为新的权力中枢。大门两侧,身着灰色短袄、眼神锐利的护卫肃立,警惕地扫视着街面。进出的除了神色匆匆的灰岩执事、护卫头目,还多了些面带谄笑或忧色的本地商户代表,以及……身着帝国制式皮甲、腰挎军刀的守备军军官。
三楼书房内,壁炉烧得正旺,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从厚重石窗缝隙渗入的寒气。钱管事坐在宽大的黑檀木书桌后,手中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玉胆,目光却落在摊开的账册和几份字迹不一的密报上,久久没有移动。他依旧是那副富态圆滑的模样,但眉宇间惯常的和气已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隐隐的凝重取代,眼下的青黑显示他最近睡眠不佳。
桌上那几份密报,内容不一。一份是镇内几个原黑水产业接管情况的汇总,进展尚可,但阻力也不小,一些暗桩和隐匿的资产仍在清查中。一份是关于北边“断牙”部落旧商道附近发现不明身份人马活动痕迹的报告,疑是黑水残部或流窜盗匪。还有一份,是安插在守备军中的眼线传来的消息,守备官赵磐最近与镇内几个颇有实力的中立商户走动频繁,席间颇多抱怨,对灰岩承诺的“例钱”和“修缮军械”款项迟迟不到位颇有微词。
但这些,都不是最让钱管事心绪不宁的。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最下面那份、用特殊火漆封缄、刚刚由心腹秘密送入的薄薄纸笺上。纸上只有寥寥数行暗语,但钱管事解读出的内容,却让他掌心的玉胆停止了转动。
派往黑石山脉深处、寻找“隼”并探查“地动”异象的周队,已失去常规联系超过两日。最后传回的消息停留在“已发现目标踪迹,正深入探查”。而就在昨日,营地留守人员用驯养的、用于紧急通讯的夜枭带回一则语焉不详的短讯,提及“遭遇意外状况,凌爷重伤,营地暂闭,一切待定。”
凌爷——凌弃,重伤?!
这个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钱管事的心湖。凌弃,这个他亲自招揽、并因其能力手腕而迅速委以重任、甚至隐隐视为在灰岩内部拓展自身力量重要助力的年轻人,竟然在任务中身受重伤?而且,周队竟然切断了常规联系,营地“暂闭”?这绝不是周队敢擅自做主的事情,只能是凌弃的命令。凌弃为何要这么做?他的伤重到何种程度?所谓的“意外状况”又是什么?是遭遇了黑水“暗影卫”的报复?还是……与那地底的“异象”有关?
更让他心生寒意的是,消息中提到“已发现目标踪迹”——“隼”找到了。这本是好事,但“隼”是与凌弃一同遇险,还是……别的什么情况?“隼”是他早年安插的暗桩,知晓不少秘密,他若落入敌手或出了意外……
钱管事放下玉胆,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南山镇的局势,远未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已被灰岩牢牢掌控。黑水残部犹如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守备官赵磐是条喂不饱的鬣狗,有奶便是娘,如今灰岩刚站稳脚跟,各项承诺尚未完全兑现,难保他不会起别的心思。镇内那些惶惶不安的商户、损失惨重的平民,都是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而最大的变数,始终是黑石山脉深处——墨菲带走的秘密,那引发地动山摇的“异象”,以及如今凌弃的重伤和失联……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 钱管事收敛神色,恢复平日的沉稳。
进来的是他的心腹账房先生,姓吴,五十许人,面容清瘦,眼神精明。“钱爷,赵守备派人来问,关于西市那几家铺面的‘管理费’,以及之前说的那批军械保养的用料,何时能拨付?来人话里话外,似乎有些……不耐。”
钱管事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脸上却浮起惯常的圆滑笑容:“呵呵,赵大人还是这般心急。告诉来使,款子已经备下,只是近日山中不太平,运输需格外谨慎,免得被宵小所趁。最迟后日,必定送到守备所。至于那几家铺面……按咱们商定的章程办,该交的一分不会少,不该交的,一个子儿也别想多拿。让赵大人放心,灰岩做事,向来公道。”
吴账房心领神会,点头应下,却又低声道:“另外,下面人报上来,镇子东头‘老酒壶’客栈,这两天住了几个生面孔,看打扮像行商,但举止气度不太对,很少出门,似乎在等什么人。要不要……派人去摸摸底?”
“生面孔?” 钱管事眉头微挑,“这个节骨眼上……盯紧点,看看他们和谁接触。但别打草惊蛇。南山镇如今是风口,什么牛鬼蛇神都想来看一眼。”
“是。” 吴账房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北边‘铁锤’商会的二掌柜,今早递了帖子,想约钱爷您明日晌午在‘百味楼’一叙,说是……联络感情,谈谈往后北边商路的合作。”
“铁锤商会?” 钱管事眼中精光一闪。这是北境另一家中等规模的商会,实力不弱,与灰岩、驼铃都有竞争。他们此时找上门,是单纯想在新格局下分一杯羹,还是……另有所图?南山镇易主,利益格局重塑,这些嗅觉灵敏的鬣狗自然不会缺席。
“告诉他,明日晌午,钱某准时赴约。” 钱管事缓缓道。是敌是友,见见便知。如今局面,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当然,也要提防披着羊皮的狼。
吴账房退下后,书房内重新恢复安静。钱管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冷风立刻灌入,带着镇子边缘未散的淡淡焦糊味和市井的喧嚣。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下,是南山镇参差不齐的屋顶和更远处那连绵起伏、在冬日雾霭中显得格外阴沉莫测的黑石山脉轮廓。
凌弃重伤失联,地底情况不明。“隼”生死未卜。守备军蠢蠢欲动。其他商会虎视眈眈。暗处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双。
南山镇这盘棋,看似他灰岩占了先手,实则杀机四伏,步步惊心。而真正的棋眼,或许不在镇内,而在那云雾笼罩的黑色群山之中,在那地动传来的方向,在那如今生死未卜的凌弃身上。
他必须尽快弄清地下的情况,必须确保凌弃的安全(至少在他还有价值之前),也必须稳住南山镇的局势,弹压内部,震慑外敌。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引发连锁崩溃。
“凌弃啊凌弃,” 钱管事望着远山,低声自语,眼中神色复杂难明,“你可千万要撑住……你的命,现在可不止是你自己的了。”
他关好窗户,转身回到书桌后,重新拿起那枚冰冷的玉胆,缓缓摩挲。目光再次变得深沉而锐利,如同蛰伏的蜘蛛,开始在心中重新编织那张掌控南山镇、乃至影响黑石山脉局势的无形大网。每一根丝线的颤动,都可能意味着机会,或是……致命的危机。
南山镇的白天,在表面的秩序下,暗涌已然开始加速流动。而地底深处那座孤岛营地的命运,将如一块投入激流的巨石,其激起的浪花,终将拍打到这镇子的岸边,只是不知,届时是滋润了干渴的土地,还是……将其彻底冲垮。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