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茶香已淡。
面对皇帝金口玉言许下的“翰林侍读”与“监察御史”双重官职,顾长安并未立即谢恩起身,反而整了整衣冠,竟是后退半步,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士子见到君王的最崇高的大礼——稽首。
“陛下,草民有一言,不吐不快。”
顾长安伏在地上,声音沉稳,收起了平日的懒散,少有的肃穆起来。
“讲。”李彻心情大好,挥了挥手。
“草民虽在江南问道台上夸夸其谈,论经世,辩兵戈,看似热闹,实则多为纸上谈兵。所谓的为万世开太平,若只停留在嘴上,那便是空谈误国。”
顾长安抬起头,目光清正,直视帝王。
“这几日,草民在京城坊市间行走,见西城污秽,见井水浑浊。草民只是动动嘴皮子,画了几张图。而真正顶着寒风,带着书院学子去清淤、去垒井、去挨家挨户教百姓过滤水源的……是若曦。”
“格物致知,知易行难。”
“若朝廷只赏赐我也许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人,而忽略了真正弯下腰去做事的人,那这‘实干兴邦’四字,岂不成了笑话?”
顾长安再次叩首,字字铿锵。
“故,草民斗胆,恳请陛下……不论男女,只论功绩。给这真正做事的人,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捧了皇帝实干兴邦,又贬了自己纸上谈兵,最后将李若曦的功劳摆在台面上,让人无法反驳。
这不是在求私情,这是在求公道。
李彻听罢,转动手中的扳指,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李明月眼中满是赞赏,微微颔首,略微思索,随即轻声道:“陛下,工部尚缺一名掌管图籍与营造法式的都水监丞。虽只是从七品,但最重实务。既然这丫头懂水利,又懂格物,不如……”
“准了。”
李彻一锤定音。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即便面对天威也依旧眼神清澈的少女,心中那份亏欠与欣赏交织。
“这大唐的天下,也该有些新气象了。”
……
……
楼下,紫云楼大厅。
第九层的屏风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
但楼下的气氛,却热烈得有些诡异。
那首《春江花月夜》的墨宝,已经被书院的几位夫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如同捧着圣旨。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翰林院的老学士张若虚,戴着老花镜,一边读,一边颤抖着手在一旁做注解,“此句一出,这千古的月亮,都被他写尽了啊!这种对时空的叩问,哪里是一个少年能写出来的?这分明是谪仙人的手笔!”
“是啊……”旁边的学子们一个个眼神迷离,“刚才顾师兄站在楼上吟诗的样子,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你说……他这么久没下来,是不是被陛下留膳了?”
“留膳?我看是被陛下看中了,要招为驸马吧?”
“嘘!别瞎说!人家身边那位李姑娘还在呢!”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猜测不已时。
“当——!”
一声清脆的云板声响彻全场。
礼部尚书整理了一下紫袍,手捧一卷刚刚拟好、墨迹未干的黄绢,缓步走到高台中央。
原本喧闹的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礼部尚书的声音洪亮,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
“今夕迎春,群贤毕至。朕心甚慰。”
“江南才俊顾长安,于问道台上,扬我国威,挫敌锋芒;于紫云楼头,以诗证道,文采风流。”
尚书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
“特,敕封顾长安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御史台监察御史!赐紫金鱼袋,许紫云楼题壁之荣!”
轰!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实打实的官职砸下来,还是让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翰林侍读!那是天子近臣,是将来的宰相预备役!
监察御史!那是有权弹劾百官的言官,谁都要忌惮三分!
一个才多大的少年,居然一步登天,直接跨过了无数人蹉跎半生的门槛!
“这……这也太……”
王朗站在人群中,脸色苍白。他知道顾长安会赢,但他没想到,顾长安赢得这么彻底,这么不讲道理。
然而,还没等众人的震惊平息,礼部尚书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复杂与郑重。
“另,查临安李氏女若曦。”
听到这个名字,全场一静。
李若曦?那个女子?她能有什么赏赐?顶多也就是赏些金银珠宝,或者封个县主之类的虚衔吧?
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
礼部尚书展开黄绢的下一页,深吸一口气,朗声念道:
“其虽为女子,然心怀锦绣。于东阳县,理清陈年积弊,活人无数;于京师坊市,疏通沟渠,洁净街巷,惠及万民。”
“其行虽微,其功在社稷;其身虽柔,其志比男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朕闻:不拘一格降人才。”
“特,破格录用李若曦,为工部都水监丞!掌京畿水利图籍,许——”
尚书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带着金石之音,重重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许其入朝听宣,着官服,行官礼!”
死寂。
彻底的死寂。
比刚才顾长安封官时还要安静一百倍。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张旭之手里的酒杯掉了,砸在脚面上都没感觉;崔浩张大了嘴巴,扇子都忘了摇;就连一向沉稳的谢云初,此刻也是瞳孔剧震,猛地抬头看向高处。
工部……都水监丞?
实职?
入朝听宣?
这……这是女人能干的事?!
“我……我没听错吧?”
过了许久,才有人颤巍巍地出声,打破了沉默。
“那女娃娃……怎么直接被封赏做官了?”
“这……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老儒生激动得胡子都在抖,“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道理?这是乱了纲常!这是……”
“闭嘴!”
旁边一个年轻的学子猛地打断了他,眼神狂热,“大人刚才说了,不拘一格降人才!人家李姑娘做的事,咱们这帮大老爷们谁做到了?修水渠、扫大街,你们谁肯去干?人家干了,还干好了,凭什么不能做官?!”
“就是!我觉得陛下圣明!”
“变天了……这大唐的天,真的要变了……”
人群中,议论声如潮水般爆发。有震惊,有不解,有反对,但更多的是一种见证历史的战栗感。
在这一片喧嚣中。
礼部尚书继续念着后面的名单。
“谢云初,才思敏捷,赐翰林院编修……”
“裴玄,文章华国,赐……”
“王朗……”
后面还有很多人得到了封赏(只有虚职),有金银,有(只有)虚衔,甚至还有几个在飞花令中表现出色的寒门学子,也被当场点名表扬,许诺了国子监的入学资格。
但这所有的荣光,在顾长安和李若曦那两个名字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人们已经顾不上去关注别人了。
他们的目光,全部汇聚在那个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身影上。
顾长安牵着李若曦的手,一步步走下高楼。
少年依旧神色淡然,仿佛刚才那个惊天动地的官职并不是给他的。
而他身边的少女,那个即将成为大唐第一位女官的李若曦,此刻却有些紧张地抓着顾长安的手。
但她的腰杆挺得很直。
因为她知道,这是先生为她争来的。
是先生用那一首孤篇压盛唐的诗,用那一跪的恳求,硬生生在这个男人主导的世界里,为她撕开的一道口子。
“顾先生……”
“李……李大人……”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那些曾经轻视过、嘲笑过他们的人,此刻都低下了头,眼中只剩下敬畏。
顾长安走过王朗身边时,脚步未停。
他只是紧紧握着李若曦的手,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若曦,抬起头来。”
“从今天起,你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是谁的学生。”
“你是大唐的官。”
“你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任何人面前。”
李若曦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看着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是,先生。”
这一夜。
长安城的雪停了。
但一场更大的风暴,却随着这两个名字,刚刚开始酝酿。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