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呼……”
楼下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与喝彩声,如同海啸一般,从地面卷向高楼,震得紫云楼的飞檐都在颤抖。
“神作!这是神作啊!”
翰林院那位老学士张若虚,此刻竟是不顾仪态,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老夫写了一辈子的月,今日方知……什么是月!”
“此诗一出,大唐从此……无月矣!”
“顾先生!”
“顾先生千古!”
无数寒门学子跪倒在地,对着高楼顶礼膜拜。他们拜的不是权势,而是这足以照亮千古的才华与风骨。
而在楼上。
顾长安似乎对这些欢呼充耳不闻。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酒劲混合着刚才那种极致的情绪宣泄,让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好冷……”
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然后吸了吸鼻子。
高处不胜寒,这话真没说错。
他转过身,看着那张依旧挡在面前的屏风,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虽然被震撼得神情恍惚、但依旧尽职尽责守着规矩的礼部尚书。
顾长安想了想,牵起李若曦的手,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举动。
他没有等待皇帝的召见,也没有发表什么获奖感言。
而是拉着李若曦,径直绕过了礼部尚书,走到了那扇象征着皇权威严的屏风前。
“咚、咚。”
他伸出手,极其随意地敲了敲屏风的木框。
屏风后的皇帝和长公主一愣。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个刚才还在感叹宇宙苍穹、吟诵千古绝句的“谪仙人”,此刻正缩着脖子,用一种商量的、带着点可怜兮兮的语气说道:
“那个……陛下?”
“外头风太大了,挺冷的。”
“在下和弟子能不能……进屋暖和暖和?”
“顺便……您这儿有热茶吗?刚才喊那一嗓子,嗓子有点干。”
“……”
屏风后的李彻和李明月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刚才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壮氛围,被这小子一句话给戳得稀碎!
这反差……也太大了点吧?
上一秒还是看透世事的圣人,下一秒就变成了蹭暖气的邻家赖皮?
“噗嗤。”
长公主李明月终于没忍住,掩唇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脆,打破了帝王家的森严。
“皇弟,你瞧瞧。”
长公主指着屏风外的人影,笑得花枝乱颤。
“这哪里是什么狂生?这分明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让他进来吧。再冻着了咱们的大才子,这天下的读书人怕是要骂死咱们了。”
李彻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的威严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长辈看晚辈的纵容。
“进来吧。”
皇帝威严的声音传出,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朕这里不仅有热茶,还有上好的手炉。”
“吱呀——”
顾长安也不客气,直接推开屏风,拉着李若曦就钻了进去。
……
……
屏风后,暖意融融。
顾长安牵着李若曦踏入这方寸之地,第一眼看到的,除了那明黄色的龙袍,还有一双……颤抖的手。
皇帝李彻端坐在紫檀木椅上,双手死死扣住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年,直直地落在了李若曦的身上。
那是他的女儿。
是他愧对了一生的孩子。
那个曾在襁褓中对着他笑的小生命,如今已亭亭玉立,眉眼间像极了年轻时的苏晴雪,却又多了几分经过风雨打磨后的坚韧与从容。
“陛……陛下。”
李若曦被那道炽热而复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想要行大礼,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
“免礼……免礼。”
李彻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甚至不敢站起来,生怕自己一动,那种身为帝王的克制就会彻底崩塌。
“让朕……好好看看。”
他贪婪地注视着少女的脸庞,想要从那陌生的神情中找寻一丝熟悉的痕迹。可少女的眼中只有清澈的敬畏,那种“君臣之礼”的疏离感,像是一把软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口。
对面不相识。
这就是对他当年无能为力的最大惩罚。
“陛下?”
一旁的长公主李明月轻轻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一杯热茶推到了皇帝手边,那是提醒,也是安抚。
李彻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的酸涩,换上了一副温和却又不失威严的笑容。
“好孩子……这几年,苦了你了。”
他指了指旁边的绣墩,语气极尽温柔。
“坐吧。既然长安说你身子弱,就别拘着了。在这儿,就像在……在自己家一样。”
李若曦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坐下,却还是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顾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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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安此时正毫无形象地捧着那个御用的手炉,一边暖手,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位雍容华贵的长公主。
“这位……”
顾长安笑了笑,目光看似随意,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清明。
“想必就是那位……虽在深宫,却知天下事的长公主殿下吧?”
李明月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极少在人前露面,更别说是一个刚入京的少年。
“你认得本宫?”
“不认得。”顾长安摇了摇头,“但草民知道,能让陛下如此敬重,这大唐,除了您,也没别人了。”
“呵,有点眼力劲。”
李明月放下茶盏,并不否认。她看着顾长安,那个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长辈看晚辈,还带着审视。
“顾长安,你刚才那首诗词,确实写尽了这大唐月色。但本宫想问的,不仅仅是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下方那片灯火辉煌、却又暗流涌动的长安城。
“你既然敢在江南说‘为万世开太平’,那你眼里的这大唐,究竟是什么模样?”
“是这满城的火树银花?还是……”
长公主转过身,目光如炬,逼视着顾长安。
“还是这繁华底下的……累累白骨?”
“再作一首诗吧。”
她淡淡地说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
“以‘大唐’为题。若是能让本宫和陛下点头,这朝堂之上,便有你的一席之地。”
这是一道送命题。
说好听了是歌功颂德,那是媚俗;说难听了是揭露时弊,那是找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如何拿捏这个度,才是真正的考验。
顾长安却笑了。
他放下手炉,走到长公主身边,同样看向那片夜色。
“殿下,您觉得这大唐,盛吗?”
“自然是盛世。”李明月傲然道,“万国来朝,四海宾服。”
“那您觉得,这盛世……稳吗?”
顾长安又问。
李明月沉默了。稳吗?若稳,何须她一个女子在幕后苦苦支撑?若稳,何须北周使团敢在京城叫嚣?
“草民不才,有一首旧作,或许能答殿下之惑。”
顾长安没有要笔墨,只是负手而立,望着那万家灯火,声音低沉而有力。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前四句一出,李彻的眼睛亮了。这是在写当年的盛况,是对李家基业的肯定。
但紧接着,顾长安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丝苍凉。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这是愿景,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
可随后,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如同一盆冰水,泼在了这烈火烹油的盛世之上。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知灌顶有醍醐,能使清凉头不热!”
最后一句,振聋发聩!
盛世之下,需要的是清醒,是醍醐灌顶的凉意,而不是盲目的狂热!
李明月的身子猛地一震。
她听懂了。
这不仅是诗,这是谏言!是在告诉他们,这百年的太平,已经让人忘记了危机的存在。繁华背后,是制度的僵化,是人心的懈怠!
“好一个……能使清凉头不热!”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看着顾长安的眼神彻底变了。
她在宫中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哪怕是面对亲弟弟,有时候也觉得孤独。因为没人懂她的担忧,没人懂这盛世下的隐患。
可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是懂的。
“皇弟。”
李明月转过身,看着同样陷入沉思的皇帝。
“此子……不可不留。”
李彻点了点头,他看着顾长安,眼中满是赞赏。
他没想到顾长安如此年纪,当真是诗才双绝!
“顾长安。”
皇帝开口了,带着帝王的郑重。
“你既有此见识,朕便不能再让你只做一个江湖散人。”
“朕欲封你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御史台监察御史。”
轰!
李若曦惊讶地捂住了嘴。
翰林院侍读,那是天子近臣,常伴君侧;监察御史,虽品级不高,却有“风闻奏事、监察百官”的实权,那是真正的……手握尚方宝剑!
这两个职位加在一起,意味着顾长安虽然还没从白鹿洞读完书,却已经一步登天,成了这大唐官场上不可忽视的新星!
“陛下……”
“别急着拒绝。”
长公主打断了他,意味深长道:
“这官,不是白给你的。”
“你不是要护着这丫头吗?你不是要查当年的旧事吗?”
她指了指外面那漆黑的夜空。
“没有这身官皮,你拿什么去跟那些人斗?”
“接下它。”
“然后……”
李明月看着顾长安,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替陛下,也替本宫,也替这大唐,把这浑浊的世道……给搅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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