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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孤篇横绝,谁人敢和

    第九层。

    这里没有了下面的喧嚣与拥挤,甚至连灯火都显得有些寥落。

    四面回廊洞开,凛冽的夜风夹杂着雪沫子,毫无阻碍地灌了进来,吹得帷幔猎猎作响。正中央,只有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案后是一方绣着金龙流云纹的屏风,隐约可见屏风后坐着几道身影。

    那是天家的威严,是这大唐权力的巅峰。

    当顾长安牵着李若曦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整个第九层,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来了?”

    屏风后,传来一个醇厚而威严的男声。并未称孤道寡,却透着一股子让人膝盖发软的压迫感。

    “来了。”

    顾长安随手将早已空了的酒壶扔在角落,发出一声脆响。他没有跪拜,只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站在了那张案前。

    案上,放着最后一道题目。

    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杯酒。

    一杯倒映着天上残月、波光粼粼的清酒。

    题目只有一个字。

    月。

    “呵……”

    顾长安看了一眼那杯酒,又抬头看了看栏杆外那浩瀚无垠的夜空与脚下奔流不息的曲江。

    此时,楼下的喧哗声已经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走出了回廊,或是挤在楼梯口,或是站在广场上,数万道目光,穿越了风雪,死死地锁定了那最高的楼阁。

    他们在等。

    等这个一路杀上来的少年,还能不能再创造一个奇迹。

    “这题目……”

    翰林院的席位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士摇了摇头,低声叹息。他作为当今词坛的泰斗,一生写月无数,却总觉得差了口气。

    “月乃万古之象,写景易,写情难,写意更难。这少年虽有才气,但毕竟年轻,阅历浅薄。前几层的诗虽好,多是意气之争。但这‘月’……”

    老学士看了一眼身边的同僚,几位翰林院的编修也都面露难色。

    “怕是要折戟沉沙了。这题目,是陛下亲自出的,考的既是文采,亦是心境。”

    另一侧的勋贵武将们,则是大口喝着酒,眼神灼灼。

    “管他什么心境!老子就觉得这小子带劲!刚才那句‘不教胡马度阴山’,听得老子想哭!要是他还能写出这种提气的诗,老子把家里那匹汗血马送他!”

    议论声中,顾长安动了。

    但他没有去拿笔。

    在问道台上,他或许还需要用笔墨来证明什么。但到了这第九层,在这天地之间,笔墨太慢,跟不上他的心。

    顾长安松开了李若曦的手,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回廊边。

    风雪扑面,酒意上涌。

    他单手扶着栏杆,半个身子探出楼外,仿佛要乘风归去。

    “先生……”李若曦吓了一跳,想要上前,却又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顾长安的背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孤寂,又无比宏大。

    “月?”

    顾长安轻笑一声,声音随着风,送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看着那轮孤月,看着那条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的曲江,脑海中,那个属于盛唐的灵魂,在这一刻与他重叠。

    “既然陛下要问月……”

    “那草民,便还陛下一个……盛唐!”

    少年猛地一拍栏杆,张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的气象!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轰!

    仅仅四句开篇。

    楼下的张若虚老学士,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他整个人像是触电了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颤抖着手指,指着楼上,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

    大开大合!气象万千!

    这哪里是写景?这分明是把这万里的江山,都装进了这一轮月色之中!

    顾长安没有停。

    他仿佛真的醉了,醉在这千年的月光里。他一边在回廊上踱步,一边放声高歌,声音从最初的慵懒,变得激昂,又转为深沉。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那种画面感,美得让人窒息。

    紫云楼内,原本还抱着挑剔心态的文官们,此刻一个个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那些平日里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将,此刻也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虽然听不太懂那些辞藻,但那股子铺面而来的画面感,让他们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小子……这小子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是绣花针还是大江大河?”一位将军喃喃自语。

    然而,真正的震撼,才刚刚开始。

    顾长安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长河,看向了那亘古不变的月亮。

    声音,忽然变得苍凉而孤独。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静。

    死一般的静。

    这一问,问住了时间,问住了生死,也问住了……帝王心。

    屏风后。

    原本端坐的皇帝李彻,此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死死地抓着面前的案几,指节发白。那双阅尽沧桑的帝王之眼中,此刻竟然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孤独。

    他是皇帝,是万万人之上。

    可在这亘古的月光面前,他也不过是匆匆过客。

    那种“代代无穷已”的传承,那种“年年只相似”的永恒,击穿了他身为帝王最深处的恐惧与渴望。

    “好一个……江月何年初照人……”

    长公主李明月坐在一旁,手中的团扇早已停止了摇动。她看着屏风外那个少年的剪影,眼角竟不知何时湿润了。

    “这哪里是少年的诗?”

    “这分明是……看透了这红尘万丈后的……一声叹息啊。”

    楼下。

    那些寒门学子,那些落魄文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听懂了。

    这诗里,有他们的悲欢离合,有他们的生老病死,有这世间所有人的……宿命。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顾长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酒后的疲惫与缱绻。

    他转过身,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满眼都是他的少女身上。

    宏大的宇宙视角,在这一刻,重新收束回了人间。

    收束回了……眼前人。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最后一个字落下。

    顾长安的身形晃了晃,扶住了栏杆。

    风停了。

    雪似乎也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那“落月摇情”的余韵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这就是……孤篇压盛唐的重量。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