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锈,洒在返程的雪原上,映出三人拖长的影子。那影子本该朝西,却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微微偏向北方,仿佛大地本身正在倾斜。戴蒙注意到这一点时,脚步顿了顿,但他没有声张。有些事,说破便成了诅咒。
弗兰克走在最前,火铳已收回肩囊,可他的右手始终贴在枪柄附近,指节因寒冷与紧绷而泛白。他不再说话,连呼吸都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什么沉睡之物。玛蒂尔德落在最后,手中那枚红齿轮早已消散,但她左手腕上的伤口仍未愈合,血珠凝而不落,如同被时间冻结。她时不时抬头望天,目光穿透云层,似在追寻那座倒悬之城的踪迹。
他们走得很慢,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脚下的雪开始“回应”他们的步伐。
每一步落下,雪地都会轻微震颤,随即浮现出极淡的符文轮廓,转瞬即逝。那些符号不属于任何现存语言,却让戴蒙感到熟悉??他在《翠玉录》残卷的边缘批注中见过类似的痕迹,据说是远古观测者用来记录“意识波动”的记号。
“我们在被读取。”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不只是行为,是思维。刚才我想到‘兔子会飞’,三秒后,左侧雪堆里就浮现出一对羽翼状的冰晶。”
“别想太多。”玛蒂尔德低声说,“它只收集异常认知。越理性,越安全。”
“可我已经不觉得自己还能理性了。”戴蒙苦笑,“昨天我还相信解剖能解释一切,现在我看着自己的手,都在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属于我。”
弗兰克突然停下。
前方,原本清晰的归途足迹,竟在雪地中分岔成七条,呈扇形展开,每一条都通向不同的方向,且尽头皆被浓雾笼罩。更诡异的是,这些足迹并非他们留下??每串脚印的步幅、深浅、甚至踩碎雪粒的方式都略有不同,仿佛有七个“他们”同时出发,走向七个平行的结局。
“这是……记忆投射?”戴蒙喃喃,“某种基于我们过往选择构建的路径模拟?”
“是筛选。”玛蒂尔德走上前,蹲下身,指尖轻触其中一条足迹。刹那间,雾中景象一闪:他们成功返回斯佩塞,将样本交给学术院,随后城市在第七日深夜轰然崩塌,唯有他们三人因提前撤离而幸存。可画面最后,戴蒙站在废墟之上,手中握着主教权杖,眼神空洞,口中低语:“我从未申请过职位。”
她迅速抽手,脸色微变。
“幻觉?”
“是预兆。”她说,“那是可能的未来之一。而它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你内心深处……曾闪过这个念头。”
戴蒙猛地抬头:“我没有!”
“但你渴望被认可。”玛蒂尔德直视他,“渴望你的研究被正视,渴望不再是边缘学者。权力的诱惑不在行动,而在未说出口的欲望里。而它们,正在利用这个。”
弗兰克冷笑:“所以我们要选一条‘不想走’的路,才能活命?”
“或许。”玛蒂尔德站起身,“或者,根本没得选。这些路径,本就是系统为我们准备好的剧本。”
沉默片刻,弗兰克忽然走向最右侧那条足迹??那条通往一片死树林的方向。他一句话没说,径直踏入雾中。
“等等!”戴蒙惊呼,“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弗兰克回头,眼神冷峻,“那是我三年前追一头冰狼进过的林子。我没活着走出来。至少……我以为我没出来。”
话音落下,浓雾翻涌,竟主动吞没了他的身影。
戴蒙僵在原地,心跳如鼓。他转向玛蒂尔德:“他疯了?”
“不。”她摇头,“他可能是唯一清醒的人。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在调查异常,可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从‘死亡线’爬回来的。”
“什么意思?”
“弗兰克两年前在黑松岭失踪,官方宣告死亡。三个月后,他浑身结冰地出现在城门口,手里攥着半块星陨铁,嘴里反复念叨‘钟停了’。教会判定他为‘灵体回流者’,列入观察名单。你呢?你记得自己是怎么加入这次科考队的吗?”
戴蒙一怔。
他当然记得??是他主动申请,凭借一篇关于北境生态变异的论文获得资助。可此刻细想,那份论文……是谁帮他提交的?评审委员会为何会破例接纳一个无名学者?他脑中浮现一段模糊画面: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是旋转的铜管仪器,耳边有人低语:“记忆校准完成,实验体7-戴蒙,激活。”
他踉跄后退一步。
“别抗拒。”玛蒂尔德轻声道,“记忆被篡改不等于存在被否定。你还在这里,还呼吸,还恐惧,这就够了。至于真相……我们迟早要面对。”
她牵起他的手,步入雾中。
视野扭曲,时间感错乱。他们仿佛走了三天,又仿佛只过了一瞬。当雾气散去时,眼前是一座废弃的石屋,屋顶塌陷,门框上挂着一串风铃??由人类牙齿与碎骨制成,随风发出清脆的鸣响。
屋内,弗兰克正站在墙边,手指抚过一幅用炭笔画在墙上的巨大图案:一个六芒星,中心嵌套着齿轮与眼睛的符号,周围标注着数十个名字,有些被划去,有些用红圈标记。戴蒙的名字赫然在列,编号“7”,旁边写着:“情感阈值适中,易诱导,适合长期观测。”
“这是……什么?”戴蒙声音发抖。
“福音会的秘密档案点。”弗兰克头也不回,“我曾经是这里的联络人。或者说,上一个‘我’是。”
他转身,从墙角取出一本烧焦的册子,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类似昨晚的遭遇事件,日期从五十年前开始,每隔七年便有一次大规模“觉醒”。最近一次,正是城破那夜。
“每一次,都有七人小队被派往雪原,带回样本,遭遇傀儡,逃回城市。然后……消失。有的被教会吸收,有的死于‘意外’,有的干脆变成了新的观测装置。”
“那我们……”
“是第七代实验体。”玛蒂尔德接过册子,翻到最后一页,“但这次不同。我们活下来了,而且……我们开始怀疑系统。”
就在这时,风铃骤响。
不是风吹,而是有人??或什么东西??正从远处接近。
三人立刻戒备。弗兰克取下火铳,玛蒂尔德掌心重新凝聚出红齿轮,戴蒙则抓起一根断裂的桌腿,尽管他知道这毫无意义。
门外,雪地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由无数细小的冰晶拼成:
【你们本不该看见这里。】
【但既然看见了,就必须做出选择。】
【选项一:遗忘。回归城市,继续扮演学者、猎人、修女,直至生命自然终结。你们将获得平静,但世界将继续腐烂。】
【选项二:记忆。接受真相,成为反抗者。但代价是,你们将再也无法区分现实与幻象,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是系统的试探,每一个亲近之人,都可能是伪装的观察者。】
【选择必须一致。一人犹豫,全员清除。】
字迹显现后,缓缓融化,渗入雪中。
屋内死寂。
戴蒙第一个开口:“谁在说话?教会?还是……倒悬之城?”
“都不是。”玛蒂尔德闭眼,“是系统本身。它不是组织,不是个体,而是一种自运行的认知控制机制,由古代炼金术、教会秘仪与星陨铁共鸣共同构建。它监视、筛选、淘汰,只为确保‘主教仪式’能顺利完成。”
“那主教呢?”
“可能是它的终端执行者,也可能……只是另一个实验体。”
弗兰克冷笑:“所以根本没有救世主,只有层层嵌套的骗局。”
“但我们还能选。”戴蒙握紧拳头,“哪怕选项是假的,只要我们相信它是真的,就有意义。”
“那就选。”弗兰克举起火铳,“我选记忆。我不在乎真假,我只想知道,我杀的那只狼,到底是不是三年前追我的那一只。”
玛蒂尔德点头:“我选记忆。我曾在教堂地窖见过七具铁棺,其中一具的铭牌上刻着我母亲的名字。她二十年前‘殉道’,可她的指纹,和昨夜傀儡核心的解锁纹路,完全一致。”
两人看向戴蒙。
他深吸一口气,寒气刺入肺腑。
“我选记忆。”他说,“如果我是被制造出来的,那我也要亲手改写我的程序。”
话音落下,整座石屋剧烈震颤。墙壁裂开,露出其后埋藏的金属结构??无数铜管、齿轮、流动的红色液体,构成一副巨大的机械神经网络。中央一台类似心脏的装置开始搏动,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声低语,从四面八方传来:
【选择确认。实验组7号进入第二阶段:觉醒抵抗。】
【启动‘冰汽共鸣协议’。】
地面轰然塌陷。
三人坠入黑暗。
下坠过程中,戴蒙看到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他童年时在图书馆翻阅《博物志》,实则是被植入虚假记忆;他大学导师的微笑背后,瞳孔曾短暂变成六边形;他第一次见到玛蒂尔德,是在一场“偶然”的学术会议上,而她的档案编号,早在会议召开前一年就已录入系统。
他们不是相遇,是被安排相遇。
当他们终于落地时,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地下穹顶之中。四周墙壁由黑色晶体构成,内部流淌着幽蓝光芒,宛如血管。穹顶中央,矗立着一尊高达十米的巨人雕像?? humanoid,但头部是齿轮与眼睛的组合,双臂展开,手中托着一颗缓慢旋转的冰晶球体。
“城市之心……”玛蒂尔德喃喃。
雕像脚下,七座石台环绕成环,每一座上都躺着一具人体,覆盖白布。弗兰克快步上前,掀开最近的一具??那是一名年轻女子,面容安详,胸口插着一根连接至地面的铜管,脸上戴着半透明面具,面具下隐约可见与玛蒂尔德相同的五官轮廓。
“克隆体?”戴蒙颤抖。
“备份。”玛蒂尔德声音沙哑,“当我们死亡或失控时,系统会唤醒下一个。我们不是个体,是序列。”
突然,冰晶球体亮起。
一道声音响起,非男非女,非老非少,仿佛由千万人声叠加而成:
【欢迎,觉醒者。】
【你们已通过第一重考验:怀疑。】
【接下来,是第二重:牺牲。】
地面震动,七座石台缓缓下沉,取而代之的是七扇门,从穹顶四周升起,每一扇门上都刻着一人最深的执念:
戴蒙的门上写着:“被世人铭记的真理”。
弗兰克的门上刻着:“找到真正的自己”。
玛蒂尔德的门上,则是一行血字:“母亲,请原谅我没能救你”。
“门后是什么?”戴蒙问。
“答案。”声音回应,【但只能有一人进入。其余二人,必须留在原地,直至生命终结,化为系统养料。】
三人对视。
没有人说话。
良久,玛蒂尔德笑了,笑声清冽如雪水。
“有趣。”她说,“它以为我们会争抢?”
她走向自己的门,伸手触碰那行血字。刹那间,门上光芒大盛,竟开始溶解,化作一道血色光流,涌入她体内。她身体微微颤抖,双眼泛起红光,左手腕的伤口猛然撕裂,鲜血喷涌,在空中凝成一行字:
【拒绝协议。启动反向共鸣。】
“你疯了?!”戴蒙惊呼,“你会被立即清除!”
“不。”她回头,微笑,“它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三个的选择,从来不是独立的。”
她抬起手,指向戴蒙与弗兰克:“你们还记得昨晚的傀儡吗?它的核心有自我修复系统,但关节是弱点。系统也一样。它依赖‘个体抉择’来维持运转,可如果我们??同时??拒绝选择呢?”
话音未落,弗兰克猛然抬枪,不是对准门,而是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别傻。”他咧嘴一笑,“我可不想死。但我可以……假装要死。”
他扣下扳机。
火铳轰鸣,能量束击穿天花板,引发连锁反应。穹顶的晶体血管开始爆裂,蓝色光芒疯狂闪烁,警报声此起彼伏。
戴蒙瞬间明白。
他冲向自己的门,高喊:“如果真相无人铭记,那我就让它??炸成碎片!”
他撞向门扉,身体与门一同粉碎,化作无数数据光点,反向注入系统。
两人的“拒绝”,加上玛蒂尔德的“反向共鸣”,形成逻辑悖论??系统无法处理“三人皆未正常选择”的状态,开始崩溃。
雕像的眼球逐一炸裂,冰晶球体剧烈震颤,表面浮现蛛网般的裂痕。那道合成音变得断续、扭曲:
【错……误……认……知……覆……盖……启……动……】
【倒……悬……之……城……降……临……】
整个地下空间开始崩塌。巨石坠落,管道爆裂,蒸汽弥漫。玛蒂尔德在混乱中奔向戴蒙消散的位置,伸手抓向那团尚未散尽的光点。
“别走。”她低语,“我们还没讲完那个笑话。”
忽然,光点凝滞一瞬,竟在空中拼出几个字:
【兔子不吃草,因为它已经学会了……笑。】
然后,彻底熄灭。
玛蒂尔德跪倒在地,泪水滑落,却在触及地面之前冻结成红宝石般的晶体。
弗兰克拖着受伤的腿爬到她身边:“现在怎么办?”
“等。”她抬头,望向穹顶裂缝,“等系统重启,等新指令下达,等他们派新的‘我们’来清理现场。”
“然后呢?”
她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齿轮??那是她从傀儡残骸中偷偷摘下的核心零件。
“我们变成观察者。”她说,“从暗处,看着他们如何编造下一个故事。”
地面剧烈一震,上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如同军队行进。
而在遥远的高空,倒悬之城的钟楼指针微微一动,从午夜十二点,跳到了十二点零一分。
书页翻动。
新的记录浮现:
【实验组7号,全员失联。】
【认知污染等级:极高。】
【建议:启动‘霜噬计划’,清洗北境三区。】
【附注:那个笑话……不要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