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尘在裂缝中翻涌,如灰烬般悬浮于半空。穹顶崩塌后的残骸层层叠压,将地下空间割裂成无数幽闭的洞穴。弗兰克用猎刀撬开一块坠落的晶体板,手臂因脱力而颤抖,额角渗出的血混着冷汗滴入眼中。他没有擦,只是死死盯着那条刚刚露出的通道??狭窄、倾斜,内壁布满脉动的蓝色纹路,像某种活物的食道。
“能走吗?”玛蒂尔德蹲在他身旁,声音低得几乎被地底深处传来的嗡鸣吞没。
“腿断了。”弗兰克咧嘴,露出沾血的牙齿,“但还能爬。”
她没再问,转身拖来一段断裂的铜管,强行塞进他的腋下当作拐杖。金属与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弗兰克闷哼一声,冷汗顺着脊背滑入腰带。可当他撑起身体时,眼神依旧锐利如初,仿佛疼痛不过是旁人故事里的注脚。
“戴蒙死了。”他说,不是疑问。
玛蒂尔德点头,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那枚偷藏的齿轮上。它仍在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极细的裂痕,像是承受着来自远方的召唤。“不,”她轻声道,“他只是被系统回收了。意识被打散、清洗、储存,等待下一次‘激活’。就像那些石台上的备份体一样。”
“所以我们现在是逃犯?”弗兰克冷笑,“从一个实验场,逃进了另一个?”
“我们从来就没离开过实验场。”她站起身,望向通道尽头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斯佩塞是笼子,雪原是走廊,倒悬之城是控制室。而我们现在,正往笼子的夹层里钻。”
他们开始移动。弗兰克每走一步,地面都会震颤一下,仿佛整个地脉都在记录他们的行踪。玛蒂尔德走在前方,左手腕的伤口仍未愈合,血珠凝结又破裂,滴落在通道内壁上时竟发出轻微的“嘶”声,像是强酸腐蚀金属。那些血迹很快被蓝色脉络吸收,消失无踪。
走了不知多久,空气逐渐变得温热,带着铁锈与蜂蜜混合的怪味。通道终于抵达尽头,豁然展开为一座巨大的球形空间。中央矗立着一尊残破的机械树??由交错的齿轮、断裂的导管和无数嵌入其中的人类头骨构成,枝干向上延伸,刺入穹顶,每一根“枝条”末端都悬挂着一颗透明胶囊,里面漂浮着蜷缩的人形胚胎,面容模糊,却依稀能辨认出与戴蒙、弗兰克、玛蒂尔德相似的轮廓。
“第七型……不止是守护者。”玛蒂尔德喃喃,“它是繁殖器。”
“什么?”
“它在复制我们。”她指向最近的一颗胶囊,“每一次实验失败,它就重新制造一组新的‘观察单元’。记忆可以篡改,性格可以微调,甚至连死亡方式都能预设。但我们的情感反应……必须真实。否则系统无法收集有效数据。”
弗兰克盯着那颗与自己面容相似的胚胎,忽然抬手,一枪轰碎了胶囊。
玻璃爆裂,营养液喷洒而出,胚胎坠落在地,抽搐几下便化作灰白色黏液,迅速被地面吸收。紧接着,整座机械树剧烈震颤,所有胶囊同时亮起红光,内部胚胎睁开眼睛??齐刷刷地,瞳孔呈六边形,虹膜流转金属光泽。
“你干了什么?”玛蒂尔德怒喝。
“我杀了未来的我。”弗兰克喘息着,“如果它注定要成为傀儡,不如现在就毁掉。”
警报声骤然响起,不是声音,而是直接在颅骨内震荡的频率,让两人瞬间耳鼻流血。机械树的根部开始蠕动,铜管如触手般探出,朝他们缠绕而来。玛蒂尔德迅速结印,红齿轮再次浮现,旋转着斩断数根管道,可更多的铜管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饥饿的藤蔓。
“走!”她推了弗兰克一把,“这里不能久留!”
他们冲向球形空间另一侧的出口,身后传来机械树扭曲变形的巨响。回头一瞥,那树干已彻底解体,重组为一具高达十五米的巨人,全身由人类骨骼与黑铁拼接而成,面部是一块不断切换面孔的金属屏,时而显现戴蒙的苦笑,时而浮现玛蒂尔德母亲的遗容,最终定格为教会主教那张庄严而空洞的脸。
“**你们无法逃脱序列。**”巨人开口,声音正是此前系统的合成音,却多了一丝人性化的疲惫,“**每一次反抗,都已被计算。每一次牺牲,都是养料。**”
弗兰克回头,抬起火铳,却发现弹膛只剩最后一发紫色晶体。
“别浪费。”玛蒂尔德抓住他的手,“等真正该杀的时候。”
他们跌入一条新通道,身后的入口瞬间被熔化的金属封死。空气再度冷却,耳边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弗兰克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火铳从指间滑落,滚入黑暗。
“你说……我们是不是早就死过无数次了?”他问,声音沙哑。
“可能。”玛蒂尔德闭眼,“但从现在起,我不再相信‘过去’。我只信这一刻的痛,这一刻的选择。”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齿轮,轻轻放在掌心。它忽然剧烈震动,表面裂痕扩大,一道微弱的蓝光从中射出,投映在通道墙壁上,形成一幅动态地图:错综复杂的地下网络,标注着数十个红点,每一个都代表一处“觉醒节点”。其中一个正在闪烁,位于斯佩塞旧城区下方,标记为:“**记忆回廊?主教密室**”。
“那是……主教的密室?”弗兰克皱眉。
“不。”玛蒂尔德摇头,“那是‘我们’第一次被唤醒的地方。所有实验体的起点。如果我们能找到那里,或许能接入系统的底层协议,找到关闭它的方法。”
“或许?”弗兰克冷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确定了?”
“因为我开始怀疑一切。”她低头看着齿轮,“包括这枚从傀儡身上取下的零件。它为什么会回应我的血?为什么能投影地图?如果它真是战利品,为何系统从未追查?”
沉默片刻,她忽然将齿轮贴近左腕伤口,任鲜血滴落其上。
刹那间,齿轮爆发出刺目红光,整条通道的蓝色脉络随之共振,发出低沉的吟唱。墙壁开始剥落,露出其后密密麻麻的铭文??古斯佩塞语,记载着一段被抹去的历史:
> **“冰汽非灾,乃赐。**
> **星陨非祸,乃门。**
> **七主教非神仆,乃囚。**
> **永冻之下,真王长眠。**”
玛蒂尔德逐字念出,声音颤抖:“这不是控制机制……这是封印。倒悬之城不是控制室,是监狱。而主教,不是执行者,是看守??被洗脑的看守。”
“所以真正的敌人是谁?”弗兰克问。
“是系统本身?”她摇头,“不,系统只是工具。真正的敌人……是那个躲在‘城市之心’背后的存在。它利用教会、利用炼金术、利用我们的恐惧与欲望,维持自己的沉睡,同时汲取觉醒者的意识能量,准备某一天彻底苏醒。”
“那戴蒙呢?他的意识……还在里面?”
她望着地图上闪烁的红点,眼神坚定:“如果他还有一丝残存,那他就在那里等着我们。不是作为实验体,而是作为第一个真正‘醒来’的人。”
他们继续前行。通道越来越窄,最终只能匍匐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出现在一座废弃的教堂地下室中。墙壁斑驳,彩窗破碎,祭坛倾倒,唯有中央一口青铜钟依旧悬挂,表面刻满与齿轮上相同的符文。
玛蒂尔德伸手触碰钟身,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戴蒙躺在手术台上,头顶仪器旋转,耳边低语:“记忆校准完成,实验体7-戴蒙,激活。”
??弗兰克浑身结冰地站在城门口,手中攥着星陨铁,反复念叨:“钟停了……钟停了……”
??玛蒂尔德跪在母亲棺前,揭开面具,发现那张脸竟与自己一模一样,嘴唇微动,吐出最后三个字:“快逃啊。”
“这不是回忆。”她猛然抽手,泪流满面,“这是警告。钟是信标,它在接收来自不同时间线的讯息。”
弗兰克踉跄上前,盯着那口钟:“所以……我们能改变什么?”
“不一定。”她抚摸钟面,“但我们可以让它响一次。真正地,响一次。”
她取出那枚齿轮,将其嵌入钟顶的凹槽。齿轮严丝合缝,瞬间融化,化作流动的金属,沿着钟身纹路蔓延。整口钟开始发出低频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你要做什么?”弗兰克问。
“打破循环。”她说,“每一次实验重启,系统都会重置时间感知,让我们以为一切刚刚开始。但如果这口钟响了,它的声波会与星陨铁共鸣,短暂撕裂认知屏障,让所有被囚禁的意识??包括戴蒙??获得一瞬间的清醒。”
“然后呢?”
“然后……”她微笑,“我们看看,当所有人都‘醒来’的时候,系统会不会害怕。”
她举起左手,狠狠划过手腕,鲜血如雨洒落钟面。与此同时,弗兰克拾起火铳,将最后一发紫色晶体填入弹膛,对准钟体。
“一起?”他问。
她点头。
枪响,钟鸣。
螺旋能量束击中钟身,刹那间,洪亮悠远的钟声炸裂而出,穿透地层,直冲云霄。整个斯佩塞剧烈震颤,所有建筑玻璃粉碎,街道裂缝中喷出蓝色蒸汽。倒悬之城的钟楼指针疯狂跳动,从十二点零一分,跳到两分、三分、十分……最终卡在十三点,再也无法前进。
高空云层撕裂,倒悬之城开始崩解,砖石如雨坠落,却在触及地面之前化为光点消散。那本悬浮的书页剧烈翻动,最终停留在一页全新的记录上:
【异常波动:认知共振突破阈值。】
【实验组7号意识信号未终止。】
【检测到跨序列链接……来源未知。】
【警告:‘真王’封印松动。】
【启动紧急协议:霜噬计划提前,立即清洗北境三区及附属人员。】
【最终指令:寻找‘钟声载体’,摧毁之。】
钟声持续了整整十三秒。
当余音散尽,玛蒂尔德瘫倒在地,失血过多让她视线模糊。弗兰克也跪了下来,火铳彻底碎裂,右手皮肉焦黑,仅剩白骨可见。
“有效吗?”他喘息着问。
玛蒂尔德想笑,却咳出一口血。她抬起手,指向天花板??一道细微的裂痕中,透入一丝晨光。不是昨日那种锈色的光,而是纯净的、带着雪后清冽气息的黎明之光。
“你看,”她轻声道,“影子……不再偏向北方了。”
就在这时,青铜钟突然自行再响了一声,极轻,如同叹息。
钟体内,一缕幽蓝的光缓缓升起,凝聚成人形轮廓。虽无五官,却让玛蒂尔德瞬间认出??那是戴蒙。
“我没走。”虚影开口,声音重叠着千万种频率,“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你能听到所有人?”她问。
“不。”虚影摇头,“我只能听到‘钟声’。每一个曾为真相付出代价的灵魂,他们的呐喊,都藏在这口钟里。我是回声,也是种子。”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虚影伸出手,指向她胸口:“你已经知道答案了。系统怕的不是反抗,而是‘不按剧本走’。你们三人同时拒绝选择,已经创造了第一个漏洞。现在,你需要让更多人听见钟声。”
“怎么做到?”
“把钟拆了。”虚影说,“把它的碎片,送给每一个愿意怀疑的人。让他们随身携带,当某一天,所有碎片同时震动,钟声将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十三秒,而是一整天,一整年,直到整个世界都醒来。”
玛蒂尔德笑了,泪水滑落。
“好。”她说,“那就从下一个实验体开始。”
她伸手,轻轻触碰虚影。两者相触的瞬间,光点四散,融入她的血液。她的双眼短暂泛起蓝光,随即恢复清明。
弗兰克挣扎着站起来:“接下来去哪儿?”
“去黑市。”她扶起他,“找一个叫‘断齿’的走私贩。他三年前卖给我一瓶伪造的圣水,实际上……是星陨铁溶液。他欠我一次解释。”
“然后呢?”
“然后,”她望向教堂残破的穹顶,阳光正一寸寸照亮废墟,“我们开始讲故事??关于一只不吃草的兔子,因为它已经学会了笑。”
风穿过废墟,吹动烧焦的经书,纸页翻动,恰好停在某一页,上面用褪色墨水写着一行小字:
【当钟声响起,冰汽领主将在梦中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