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风在林间穿行，卷起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像针扎一般。三人围坐在临时搭起的篝火旁，火光摇曳，映照出他们脸上尚未褪去的惊疑。兔子的尸体被整齐地摆放在一旁，内脏摊开，如同某种诡异的祭品，无声诉说着这片雪原上正在发生的变化。
戴蒙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不是害怕血腥??一个常年与化石、腐土和死亡打交道的博物学家，早该对这类景象麻木。可刚才那一幕却让他心底泛起寒意：四只活生生的野兔，胃袋空空如也，却毛色油亮、肌肉紧绷，像是靠吞食月光与寒气维生。更可怕的是玛蒂尔德那一滴红水银，竟能引燃魔化的组织，火焰呈幽蓝色，烧过之后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这不正常。”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动物可以适应极端环境，但不可能完全脱离能量摄入。除非……它们已经不再是‘动物’了。”
弗兰克盯着火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猎刀的刃口。“北境向来有异象，”他说，“暴风雪里会听见亡者的低语，冻土下埋着不该存在的建筑残骸。可这几年，越来越不对劲了。去年冬天，我在黑松岭见过一头狼，眼眶里结着冰晶，却能在零下四十度奔跑如飞。它追了我三十里，最后是太阳升起才退去。”
玛蒂尔德轻轻点头，将一块木柴推进火堆。“教会称这种生物为‘半魔法体’，意思是它们介于物质与灵性之间，依靠环境中游离的魔力维持生命活动。理论上，只有高阶法师或神职人员才能短暂进入这种状态，但自然界出现这种情况……说明斯佩塞地下的魔力涌动已经失控。”
“是因为城破那天的仪式吗？”戴蒙低声问。
两人同时沉默。
那场震动整座城市的崩塌，并非单纯的地质灾害。据幸存者描述，事发前夜，主教曾在大教堂地下举行秘仪，而总督府也调动了大量炼金器械运往地下水道。紧接着，大地裂开，整条商业街沉入深渊，无数人连同他们的商铺、家具、甚至正在煮的汤锅一起坠入黑暗。事后教会宣称那是“神罚”，是对贪婪与背叛的清算，可谁都知道，那是一次失败的召唤??或者说，一次成功得太过可怕的召唤。
“我听说，”戴蒙压低声音，“有人在废墟边缘看到过影子。它们不像人，也不像兽，行走时脚不沾地，影子比身体长三倍。福音会的修女说那是‘冰汽之灵’，是远古时代被封印在永冻层中的存在，如今随着地脉断裂而苏醒。”
弗兰克冷笑一声：“灵也好，鬼也罢，只要还吃肉，就逃不过陷阱。”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寂静。那声音不像狼，也不像熊，倒像是某种大型生物在极度痛苦中撕裂喉咙。紧接着，又是一声，从另一个方向响起，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层层叠叠，宛如合唱。
三人倏然起身。
“不是狩猎范围内的物种。”弗兰克迅速检查弓弦与箭袋，“听上去像是成群的掠食者在争夺猎物。”
“或者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玛蒂尔德眯起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密林深处，“你们看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一道微弱的蓝光正缓缓移动，在雪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那光芒忽明忽暗，像是呼吸一般规律，却又带着某种机械般的精确节奏。
戴蒙猛地想起什么：“《翠玉录》里提到过类似的光??‘冰汽之息’，传说中北方极寒之地孕育的生命原质，能赋予物体伪生命，使金属生长、岩石行走、冰雪成形。书中说，它最初来自一颗坠落的星辰，核心至今仍埋在斯佩塞下方三千尺。”
“所以现在它是醒了？”弗兰克皱眉。
“或者被人唤醒了。”玛蒂尔德语气冰冷，“主教上任第一天就下令挖掘地下水道三层以下区域，美其名曰‘重建工程’，实则是在寻找某种东西。我亲眼看见运输队送进去的不是建材，而是刻满符文的铁棺材，一共七具，每具都用黑布包裹，钉着银钉。”
戴蒙倒吸一口冷气：“那是镇魂棺！用于封印强大灵体！难道说……他们想把冰汽之灵重新囚禁？可为什么要在城市正下方进行？一旦失控??”
“那就不是失控，”玛蒂尔德打断他，“那是献祭。用整座城的人命，喂养某个沉睡的存在，换取力量。”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弗兰克缓缓坐下，重新拨弄火堆。“我们只是猎人，”他说，“管不了那么多。今天的任务是带回足够的猎物，顺便查清生态异常的原因。既然兔子已经开始魔化，说明食物链顶端很快会出现更危险的东西。我们必须尽快撤离。”
但他话音刚落，地面忽然轻微震颤了一下。
三人同时警觉抬头。
又是一下，这次更清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从地底缓慢爬行，贴近地表移动。
“走。”玛蒂尔德果断下令，“带上已解剖的样本，其余丢弃。保持队形，不要分散。”
他们迅速收拾装备，将装有兔子组织的密封玻璃瓶收入背包，熄灭篝火，沿着来时的足迹返回。然而才走出不到半里，前方的雪地上赫然出现了一排脚印??巨大、分趾，爪痕深陷积雪，间距超过两米，明显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物。
“绕路。”弗兰克低声道。
可无论他们转向哪个方向，那些脚印总会在几分钟后再次出现在前方，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它在引导我们。”戴蒙喃喃。
“不，”玛蒂尔德眼神锐利，“它在测试我们。”
突然，左侧树林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三人立刻背靠背形成防御阵型。风停了，雪也不再飘落，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止。
然后，一只眼睛睁开了。
就在距离他们不足二十步的一棵枯树背后，一层薄冰迅速融化，露出一颗嵌在树干中的眼球??直径近尺，瞳孔呈六边形，虹膜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它静静地转动，锁定戴蒙的脸。
“别动。”玛蒂尔德轻声说，“那是‘观察者’，古代守卫装置的一种，通常由高阶炼金术士制造，用来监视特定区域。但它不该出现在野外，更不该依附于活体树木。”
戴蒙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那目光穿透皮肤，直抵脑海，仿佛在读取他的记忆、情绪、甚至潜意识中最隐秘的欲望。
几秒后，眼球猛然闭合，冰层重新覆盖。
紧接着，地面轰然炸开！
一道由冰雪与黑铁交织而成的巨大身影破土而出，四肢着地，背部隆起如山脊，头部似狼非狼，口中喷吐着白色蒸汽。它的每一步落下，都会在雪地上留下燃烧的符文印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氧味。
“跑！”弗兰克怒吼，同时拉开长弓，一箭射向怪物左眼。
箭矢命中，却在触及表面前被一层无形屏障弹开，落地时已熔成铁珠。
玛蒂尔德双手交叠，掌心浮现出一枚旋转的红色齿轮虚影。她低声吟诵，齿轮骤然放大，化作一道烈焰洪流直扑怪物胸口。火焰击中目标，发出剧烈爆鸣，冰雪蒸发成雾，露出其下覆盖全身的黑色鳞甲??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某种机械与生物融合的造物！
“炼金傀儡！”戴蒙惊呼，“但这构造……比工业革命时期的最高技术还要先进百年！”
怪物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前肢猛拍地面，冲击波呈环状扩散，三人齐齐被掀翻在地。戴蒙撞上树干，喉头一甜，差点呕出血来。他挣扎着抬头，只见那怪物已调转目标，直冲玛蒂尔德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指尖划过左手手腕，鲜血滴落，在空中画出一道逆十字符号。血珠悬浮不动，随即爆炸，化作十二枚赤红飞镖，精准刺入傀儡关节缝隙。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傀儡动作迟滞，右腿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痉挛。
“只能拖延。”她喘息道，“它有自我修复系统，最多十秒就能恢复。”
“够了。”弗兰克从雪中爬起，肩上背着一把从未示人的短管火铳，枪身刻满古老铭文。他将一枚暗紫色晶体填入弹膛，瞄准，扣动扳机。
“轰??！！！”
一道螺旋状的能量束贯穿夜空，正中傀儡胸腔。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接着，以命中点为中心，空间开始扭曲、折叠，形成一个微型黑洞般的漩涡，将周围数十米内的雪、石、断枝尽数吸入。傀儡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被彻底撕碎，残骸化为齑粉。
余波散去，原地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圆形坑洞，边缘结晶化，闪烁着不祥的紫光。
三人瘫坐在地，久久无法言语。
“那是什么武器……”戴蒙颤抖着问。
“禁忌品。”弗兰克收起火铳，脸色苍白如纸，“每次使用都会损耗寿命。老师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
“老师？”戴蒙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弗兰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检查弹药剩余??仅剩两发。
玛蒂尔德站起身，走到坑边俯视。“这不是自然产物，”她说，“它的核心结构中含有‘星陨铁’，只有在千年以上的极寒环境中才会形成。而且这些符文……是古斯佩塞语，意思是‘守护者?第七型’。”
“第七型？”戴蒙心头一震，“文献记载，第一至第六型分别对应六大元素守护者，镇守城市六角。若真有第七型，那它守护的就不是元素，而是……中枢。”
“城市之心。”玛蒂尔德缓缓抬头，望向斯佩塞方向，“主教要找的，恐怕就是这个。”
沉默再度降临。
许久，戴蒙忽然笑了，笑声沙哑而疲惫。“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我们以为自己是来调查生态异常，实际上，我们才是被观察的实验品。那些兔子、这场遭遇、甚至我们的反应……全都在某个人的计算之中。”
“欢迎来到新世界。”玛蒂尔德淡淡道，“在这里，科学解释不了现象，信仰拯救不了灵魂，唯一真实的东西，是你手中的刀，和身边还能呼吸的同伴。”
他们启程返程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风又起了，吹散了昨夜的血腥与硝烟，却吹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而在他们未曾察觉的高空中，一片云层悄然裂开，露出其后悬浮的巨大黑影??那是一座倒悬的城市，建筑 upside down 悬挂在天空裂缝之中，钟楼指针永远停在午夜十二点。一扇窗户缓缓打开，一只手伸出，手中握着一本翻开的书，书页上赫然是戴蒙昨日讲述的那个“兔子洞笑话”的完整版本，末尾标注着一行小字：
【实验组7号认知偏差确认。情感反应符合预期。继续推进第二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