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欢庆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在持续了一日一夜后,终究消散在清冷的晨光中。当最后一批狂欢的人群带着满足的疲惫散去,当篝火的余尽在风中化作零星火星,月牙泉绿洲,或者说整个西疆自治邦所面临的残酷现实,便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冰冷而坚硬地呈现在夏明朗面前。
次日清晨,夏明朗拒绝了任何形式的接风宴席,直接来到了原“阵风”军团议事厅——一座临时扩建、依旧显得颇为简陋的大帐。帐内,早已堆积如山的政务文书几乎要将那张粗糙的木桌压垮。空气中弥漫着羊皮纸、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尘土气息。
留守副将周擎抱着一摞新的卷宗进来,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疲惫,但眼神却清醒而凝重。“阵主,这些都是急需处理的。”他将卷宗小心地放在桌角已然摇摇欲坠的文书堆上,苦笑道,“您离开这段时日,我们勉强维持着基本秩序,但许多积压的问题,实在……不敢擅专。”
夏明朗没有说话,只是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这是一份来自黑水河谷附近几个小部落的联名陈情,字迹歪斜,用的是半文不白的汉语,夹杂着部落语言的音译。内容是关于草场划分的历史遗留问题,几个部落都声称对同一片优质草场拥有所有权,往年因战乱和外部压力暂时搁置,如今局势稍定,冲突苗头再起,已发生了数次小规模械斗,伤十余人。
他放下,又拿起另一份。是月牙泉本地管理粮仓的吏目(原“阵风”军中负责后勤的老兵转任)的紧急汇报。库存粮食因之前供应大军及接纳流民,消耗巨大,虽及时从周边部落采购补充,但存量依旧只够维持目前聚集在月牙泉人口两个月的用度。而即将到来的冬季,是最大的考验。
第三份,是巡防队伍的报告。在西疆与旧朝实际控制区接壤的边境地带,发现小股身份不明的马匪活动,疑似原边境溃兵或流寇,骚扰商队,甚至袭击落单的牧民,虽未造成大规模损失,但影响恶劣,人心惶惶。
第四份,是关于水源的。月牙泉本身水源稳定,但依赖其水源的下游部落反映,水量近年有所减少,怀疑与上游部落私自截流灌溉有关,纠纷暗藏。
第五份,第六份……
夏明朗一份份翻阅下去,眉头渐渐锁紧。问题五花八门,涉及民生、治安、资源、内部矛盾、外部威胁等方方面面。每一份文书背后,都代表着具体而微的困境、潜在的冲突、乃至鲜活生命的安危。
“阵主,”周擎见夏明朗面色沉凝,低声道,“各部族首领,以及我们内部的一些管事,都在外面等候,希望能向您当面陈情。”
夏明朗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那丝因面对庞杂事务而产生的烦躁压下。“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帐内便挤满了人。除了巴图、赫连铁等熟悉的面孔,还有更多陌生的部族代表,以及“阵风”内部负责各项具体事务的管事。众人脸上早已没了昨日的欢庆,只剩下现实的焦虑和期盼。
“阵主,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一个来自南部的小部落长老率先开口,声音沙哑,说的是关于与邻近大部落争夺一处矿盐开采权的纠纷,对方倚仗人多势众,已强行占据了盐井。
“阵主,商路不通,我们的皮子卖不出去,换不回过冬的粮食和盐铁,这个冬天难熬啊!”一位负责与中原商队接洽的管事忧心忡忡。
“阵主,医疗药物奇缺,尤其是治疗风寒和刀伤的金疮药,军中储备也已见底,一旦发生疫情或冲突,后果不堪设想。”随军的医师代表声音沉重。
“阵主,我们部落愿意遵从号令,但之前答应分配的过冬物资……”
“阵主,关于之前战斗中伤亡者的抚恤……”
“阵主……”
七嘴八舌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营帐,如同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鸣。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难题,希望这位刚刚被他们寄予厚望的“阵主”能立刻拿出解决之道。
夏明朗端坐主位,没有打断任何人,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从一张张或焦急、或忧虑、或隐含不满的脸上扫过。他注意到,一些大部族的代表,如赫连铁,虽然也面临问题,但相对沉得住气,而一些小部落和底层民众的代表,则显得更为急迫和无助。
他也注意到,在众人陈述的过程中,隐约存在着部族与部族之间,“阵风”旧部与新附势力之间,甚至不同职能部门之间微妙的利益摩擦和推诿迹象。
这一切,都清晰地表明,西疆现状,远不是一个“自治”名号就能万事大吉的烂摊子。它像一团被风雨打湿、又冻结在一起的乱麻,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打赢一场战争,或许可以依靠强大的武力和出色的谋略,但建设一个和平繁荣的家园,需要的是更为复杂的智慧、耐心、平衡手段以及……强大的资源支撑。
直到所有人都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完,帐内重新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时,夏明朗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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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所言,我已悉知。”他目光平静地环视众人,“西疆历经战乱,百废待兴,问题繁多,此乃实情。夏某不敢妄言能立时解决所有难题。”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请诸位相信,既然我等已争取来自治之权,便绝不会坐视问题蔓延,令同胞受苦,令家园凋敝。”
“然,治大国如烹小鲜,心急不得,亦乱不得。”他的语气转为严肃,“从今日起,所有政务,需依章程办理。各类问题,需分门别类,厘清轻重缓急。各部族、各司其职者,需摒弃前嫌,通力协作。”
“周擎。”
“属下在!”
“即刻起,设立‘文书房’,由你暂领,负责将所有陈情、汇报文书分类归档,按民生、军务、财政、律法、工程等类别整理,并附上初步处理建议。”
“是!”
“赵铁山,王栓子。”
“在!”
“你二人负责整顿军纪,加强月牙泉及周边要地巡防,清剿边境马匪,保障商路与民众安全。同时,对内部涉及军士的纠纷,依军法从严处置。”
“遵命!”
“巴图首领,赫连首领,以及各位部族代表。”夏明朗看向他们,“请诸位暂且安抚部众,所有涉及部族间的纠纷,无论是草场、水源、矿藏,暂维持现状,不得再起冲突。三日后,我将召集各族首领及各界代表,于月牙泉召开第一次‘西疆联合议事会’,共同商讨《西疆基本法》框架及各项急务的解决之策。届时,有何诉求,皆可于会上陈明,依律法公议而定。”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既展现了解决问题的决心,又确立了规则和程序,避免了陷入具体事务的泥潭而无暇统筹全局。
众人闻言,虽然有些急于解决问题的人略显失望,但大多数都露出了信服和安心的神色。有章程,有安排,总比之前群龙无首、各自为政要强得多。
“谨遵阵主之令!”众人齐声应道,陆续退出了营帐。
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夏明朗和那堆积如山的文书。他走到帐壁悬挂的、由纪昕云当初草绘、后又经补充的西疆地图前,目光深邃。
手指划过月牙泉,黑水河谷,落鹰坪,风嚎谷……每一处地名,都对应着无数的困难和亟待解决的问题。
建设一个和平繁荣的西疆,远比打赢一场战争要复杂和艰难。这不仅是对他治理能力的考验,更是对他理想能否在残酷现实中扎根的终极试炼。
他回到案前,拿起笔,蘸饱了墨。
百废待兴,那就从这第一份文书,第一个问题开始吧。
窗外,西疆的天空高远而苍茫,一如这片土地的未来,充满了未知,也孕育着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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