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道台,正殿。
殿内没有惯常的烛火,穹顶镶嵌的九千九百颗“明光石”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暖意。青黑色的玄武岩地砖泛着幽光,倒映着殿内肃立的人影。
林风坐在主位高台,身后是象征真界天纲地脉人常的三幅巨大卷轴虚影。他换了一身玄色暗纹道袍,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直如枪,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
大殿左右,分列着近百人。左侧是文渊先生、各重建区推举的代表,以及十几位在书院论辩中崭露头角的思辨者,包括那位周氏妇人。右侧则是道台直属的各部门主事、戍卫将领,以及特邀观礼的几位德高望重的散修前辈。所有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凝重。
大殿中央空出一片区域,此刻空无一人。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留给谁的。
殿门缓缓开启。
苏妙当先步入,一身素白长裙,神色清冷。她身后,四名身着银甲、面覆玄铁面具的“巡天卫”押着七人走进。正是石坚和他的六名同伴。他们身上的伪装已被除去,换上了灰色的囚服,手脚戴着镣铐,镣铐上刻有压制灵力的符文,走动时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响。
七人被带到中央区域,按指令跪下——除了石坚。他倔强地挺直膝盖,梗着脖子,死死盯着高台上的林风。
两名巡天卫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石坚闷哼一声,肩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但他依旧死死撑着,额角青筋暴起。
“让他站着。”林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巡天卫松手退开。
石坚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复杂的火焰——仇恨、屈辱、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石坚。”林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晶化谷,琉璃台,镜面花。这三样,你认不认?”
“认!”石坚嘶声道,声音沙哑,“我认!花是我要毁的!符是我埋的!箭是我射的!与其他人无关!要杀要剐,冲我来!”
他身后的六人闻言,有人抬头欲言,却被身旁的同伴用眼神死死按住。
林风没有理会他的叫嚷,抬手虚按。大殿穹顶的明光石光线微调,在中央区域上空投射出一幅清晰的动态影像——正是苏妙记录下的,从石坚等人潜伏、激发符箓、攻击护罩、到镜面花被乱流“意外”摧毁的全过程。影像旁,还同步显示着当时记录的灵力波动图谱,以及镜面花最后传输数据时引发的虚海法则涟漪。
画面无声,但每一帧都充满张力。尤其是石坚按下火雷玉时那狰狞的脸,以及镜面花花瓣上倒映出他们身影的瞬间,让殿内许多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影像播放完毕,光线恢复。
“你所言不差,确是你主导。”林风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你说‘与其他人无关’?”他目光扫过石坚身后六人,“他们参与潜伏、布置传送阵、激发惊风符、协同攻击。每一样,记录里都清清楚楚。真界律法初创,第一条便是‘行事者,共担其责’。你一人,担不起七份。”
石坚咬牙:“他们都是被我蛊惑!是我用仇恨……”
“石大哥!”跪在他右手边的一名年轻修士终于忍不住,抬头喊道,“是我们自愿的!虚海害死我们亲人,那花就是祸根!我们没错!”
“闭嘴!”石坚低吼。
“为何要他们闭嘴?”林风忽然问,“因为他们说出了你心里同样认同的话?因为你也觉得,自己‘没错’?”
石坚呼吸一滞。
“我来告诉你,你们错在哪里。”林风站起身,走下高台,玄色道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石阶。他走到中央区域边缘,与石坚仅隔三步距离。
“第一错,私刑复仇,罔顾大局。”林风的声音如铁石相击,“虚海是大敌,这没错。但如何应对,是真界全体之事,非你七人可决。你们可知,镜面花是虚海‘第七注视’尝试与真界建立有限沟通的窗口?它背后,可能代表着虚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可能存在争取转圜的空间?你们毁了它,等于亲手掐灭了这种可能性,并将真界内部的不稳定与敌意,赤裸裸地展示给了虚海所有意志看。”
他抬手,指向穹顶。明光石光线再变,投射出青鸾监测到的波动图谱——那五道主意志同步判断的峰值,以及风险评估提升至“黄色警戒”的冰冷标注。
“看清楚了。因为你们的行动,虚海对真界的威胁判定,提高了一个等级。‘黄色警戒’,意味着它们认为真界内部存在明确的不稳定威胁,随时可能启动有限净化程序。”林风盯着石坚骤然收缩的瞳孔,“你们的‘复仇’,险些将真界拖入更大的、即刻的灾难。此为一错。”
大殿内一片死寂。许多人脸上露出后怕之色。文渊先生眉头紧锁,周氏妇人则紧紧攥住了衣角。
“第二错,手段拙劣,反陷自身。”林风继续道,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陈述事实,“你们以为计划周详,却不知从你们在黑市购买裂石符开始,一切行踪便已在监控之下。琉璃台提前加固,地脉乱流时间被精确预测并利用,你们自以为的‘天时地利’,不过是他人为你们搭建的戏台。若非如此,你们可知强行攻击镜面花护罩,可能引发虚海法则反噬,当场便有人神魂俱灭?你们的行动,不仅徒劳,而且愚蠢,将自己与他人的性命置于无谓的险地。此为二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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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坚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身后的六人更是面如土色,身体微微发抖。
“第三错,”林风的声音略微低沉,却更重,“也是最重要的一错——只知仇恨,不见新生。”
他转身,面向大殿左侧那些来自各重建区的代表,以及文渊先生等人。
“大战之中,真界死伤无数。在座诸位,谁没有失去亲人、友人、同道?”林风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或悲痛、或坚毅的脸,“石坚,你失去女儿,痛彻心扉,我可理解。但你看他们——”
他指向一位失去右臂、脸上带着烧伤疤痕的中年汉子:“张武,启念城戍卫副统领,全家十一口,只余他一人。如今他在东麓重建区,带着三千流民开垦荒地,已种活第一季‘地脉薯’。”
他又指向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陈婆婆,儿子、儿媳、孙子皆殁于大战。她在南泽重建区收养了十七名孤儿,教他们识字、制药。”
“还有他,她,他们……”林风的手指划过许多人,“每个人都带着伤,每个人都忍着痛。但他们在做什么?不是在黑暗中焚烧自己,拉着所有人陪葬,而是在废墟上,一砖一瓦,重建家园,抚育新生。”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石坚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刺穿他所有的伪装和偏执。
“仇恨可以铭记,但不能让它蒙蔽你的眼睛,更不能让它驱使你去毁灭他人艰难重建的一切,去将整个真界拖入更深的深渊。石坚,你口口声声为亲人复仇,可曾想过,若因你之举,真界覆灭,这世上再无你女儿存在过的痕迹,再无任何人记得她、怀念她,那才是对她真正的、永恒的辜负!”
石坚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踉跄后退一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闪过女儿天真烂漫的笑脸,又闪过启念城废墟的惨状,最后定格在镜面花倒映出的、自己那张因仇恨而扭曲如恶鬼般的脸上。
“我……我……”他喉头滚动,眼眶瞬间通红。
林风不再看他,转身走回高台,重新坐下。
“晶化谷袭击事件,证据确凿,事实清晰。石坚,主导策划,意图破坏真界与虚海有限沟通之关键设施,行为鲁莽,险些引发大祸,罪一;罔顾同伴安危,陷众人于险地,罪二;私刑复仇,扰乱秩序,罪三。数罪并罚,判:削去修为,封禁灵力,发配‘北冥寒渊矿场’,服苦役三十年。其间若有所悟,表现良好,可酌情减刑。”
“其余六人,胁从参与,情节较轻。判:灵力禁锢三年,发往各重建区,参与最艰苦之重建劳作,以工代刑,以劳赎过。其间受重建区主管监管,若有再犯,罪加一等。”
判决落下,大殿内鸦雀无声。
石坚呆呆地站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削去修为,发配寒渊矿场三十年……那几乎是生不如死的惩罚。但奇怪的是,他心里竟没有多少怨恨,只有一种空荡荡的、冰冷的钝痛,以及林风最后那句话,反复在脑海中回响。
“永恒的辜负……”
两名巡天卫上前,给他戴上特制的“禁灵锁”。锁扣合拢的瞬间,他体内苦修数十载的灵力如潮水般退去,熟悉的强大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凡人般的虚弱和冰冷。他被架着,踉跄地走向殿外。
经过文渊先生身边时,这位一直沉默的老先生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只有他能听见:“寒渊苦寒,亦是涤心之地。望你……莫负此身残命,莫负逝者所望。”
石坚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被押出了大殿。
其余六人也被带下。
大殿内依旧沉寂。许多人还沉浸在刚才的审判和林风的话语中。
“今日之事,非为一判。”林风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是为立规矩,明是非,定人心。真界初立,外有大敌虎视,内有创伤未愈。我们经不起内耗,更经不起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盲目行动。从今日起,道台将颁布《真界共约》,凡我界生灵,皆需遵守。有矛盾,可议;有仇恨,可诉;有想法,可言。但一切行动,需以真界存续、众生福祉为底线,不得擅启私刑,不得危害大局。”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周氏妇人等曾对虚海抱有不同看法的人脸上顿了顿。
“对外,虚海是敌,但亦是‘考官’。我们要生存,不仅要握紧刀兵,更要证明我们存在的价值,证明我们这条与虚海截然不同的道路,有其意义。镜面花虽毁,但交流未必断绝。下一步,道台会尝试通过其他方式,继续与虚海中的‘潜在对话者’建立联系。这需要智慧,更需要团结。”
“对内,重建不容懈怠,思想更需开拓。书院之议,不仅可续,更应深化。真界之道为何?何以自证?何以立足?这些问题,需要每一个人去思考,去辩论,去践行。”
林风站起身:“今日审判已毕,诸位可散了。望诸位谨记——真界的每一分生机,都来之不易。莫要让仇恨的灰烬,掩埋了希望的火种。”
说完,他转身,从高台后的侧门离开,玄色道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大殿内,众人沉默良久,才陆续开始低声议论,三三两两地散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沉重的思索。
文渊先生走在最后,他抬头看了看穹顶上冰冷的明光石,又看了看中央区域那片已经空无一人的地面,轻轻叹了口气,拄着拐杖,缓缓走出大殿。
殿外,夜色已深。繁星点点,与穹顶的明光石遥相呼应。
而在更高的天穹之外,那片无垠的灰暗虚海中。
青鸾盘坐在特制的“观星静室”内,面前悬浮着数十面不断刷新着数据流的水镜。她灰金色的竖瞳紧紧盯着其中一面水镜,那里面显示的,是一段极其复杂、正在被缓慢解析的加密信息流的结构图谱。
忽然,图谱的某个节点,微微亮了一下。
青鸾瞳孔骤缩。
那亮起的节点特征……与第七注视的波动韵律,有八成吻合!
它……果然还“存在”,而且,正在尝试重新建立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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