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纳亚的秋日,山色是层林尽染的瑰丽,佩莱斯王宫掩映在金黄与深红的枫叶之中,静谧得仿佛一幅古典油画。然而,王宫书房内的空气,却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埃德尔一世坐在无线电收音机前,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了权力与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发出沙沙声响、而后传来带着浓重德语口音的英语广播的木匣子。米哈伊摄政王站在他身侧,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年轻的脸庞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与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苍白。
收音机里,BBC的播音员以一种试图保持冷静、却难掩震惊与困惑的语调,宣读着来自慕尼黑的最新消息:
“……与会四国——德意志帝国、意大利王国、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已于今日,即公元1938年9月30日,达成并签署《慕尼黑协定》。协定规定,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必须自十月十日起,开始将其苏台德地区及所有日耳曼人口占多数的地区,割让予德意志帝国……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已表示……接受这一安排,以维护欧洲的和平……”
播音员的声音还在继续,描述着协议的细节,那些冰冷的地名、时间线和所谓“国际担保”的空洞承诺,但在埃德尔和米哈伊耳中,之后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只有“割让”、“接受”这几个词,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反复刺穿着他们的耳膜,也刺穿了多年来维系着中欧小国生存希望的最后一层薄纱。
米哈伊猛地转过身,因为极度的愤怒,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们……他们怎么敢?!张伯伦,达拉第……他们就这样把捷克斯洛伐克卖了?!在没有捷克人自己参与的情况下,瓜分了一个主权国家?!这就是他们一直向我们保证的‘集体安全’?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要维护的《国际联盟宪章》和《洛迦诺公约》精神?!”
埃德尔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关掉了收音机。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令人窒息。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激动的儿子,投向窗外那一片绚烂却虚假的和平景象。他的眼神里,没有米哈伊那样的激烈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了嘲讽、悲凉和最终确认的冰冷。
“现在,你看到了,米哈伊。”埃德尔的声音异常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了二十年的疑虑与失望最终沉淀下来的寒冰,“这就是我们曾经寄予厚望的‘盟友’。这就是西方民主国家的真正面目。”
他站起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到巨大的欧洲地图前。地图上,捷克斯洛伐克那个曾经像楔子一样嵌入德国腹地、拥有着欧洲第二大陆军和完善国防工业的国家,此刻在他的眼中,仿佛已经开始褪色、崩塌。
“我们的小协约国……”埃德尔的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连接着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的那条虚线,这条曾经为了对抗匈牙利修订主义、维护《特里亚农条约》体系而建立的同盟纽带,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可笑,“从今天起,名存实亡了。不,是彻底死了。”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布拉格的位置上。“捷克人失去了他们的边境山脉防线(苏台德防线),失去了他们的主要工业区和兵工厂。一个被阉割、毫无防御能力的国家,还能有什么作为?南斯拉夫人现在会怎么想?他们还会相信西方的承诺吗?他们只会更加恐惧,更加急切地想要在柏林和罗马面前自保。”
米哈伊走到父亲身边,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们被背叛了,父亲。彻头彻尾地背叛了。张伯伦带着他那张该死的、宣称带来了‘我们时代的和平’的废纸回到伦敦,接受愚昧民众的欢呼!而他用什么换来的和平?是用一个盟友的鲜血和领土换来的!他以为喂饱了希特勒这头野兽,野兽就会满足吗?”
“他当然不会满足。”埃德尔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这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看透世事的讥诮,“慕尼黑不是和平的代价,而是战争的预付款。希特勒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并且看穿了英法的懦弱本质。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他可以继续这样做,下一个是但泽,是梅梅尔,或者……”
他的目光缓缓南移,最终定格在地图上罗马尼亚的位置。“……或者,是我们。”
这个词像一块冰,砸在米哈伊的心头,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书房里的温度骤降。
“英法不可恃。”埃德尔转过身,背对着地图,面向他的儿子,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所有残存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彻底剥离,“从今天起,这句话不再是一种谨慎的外交策略,而是我们必须刻入骨髓的生存法则。不要再对伦敦和巴黎抱有任何实质性的期望。他们可能会继续给我们发来一些表示同情和理解的外交照会,可能会继续谴责德国的扩张,但他们绝不会为了罗马尼亚,真正地与德国开战。绝不。”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份关于喀尔巴阡-多瑙河防线工程进度的报告,手指用力地按在纸面上。“慕尼黑协定签署的那一刻,我们罗马尼亚,在东欧,就已经是实质上的孤军奋战了。”
米哈伊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他知道父亲是对的。那种被整个文明世界抛弃的孤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了他。但与此同时,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决绝,也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米哈伊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钢铁般的硬度。
“怎么办?”埃德尔重复了一遍,他的目光扫过书房里悬挂的埃德尔一世戎装肖像画,那位一手将罗马尼亚带向强盛的穿越者君主,仿佛正透过画布,凝视着此刻的危局。“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米哈伊。像我们的祖先,像这个民族千百年来在强敌环伺中所做的那样,依靠我们自己。”
他坐回椅子上,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立刻重新评估我们的全部国防计划。假设我们得不到任何外部军事援助,假设我们必须独自面对德国及其可能的所有仆从国——匈牙利、保加利亚。基于这个最坏的假设,来调整我们的兵力部署、防御重点和物资储备。”
“第二,加速‘深井计划’和油田破坏预案的执行。优先级提到最高。必要时,可以动用非常规手段和资金。要确保,在任何情况下,我们的石油都不能完整地、轻易地落入希特勒手中。那是我们的血液,但也可能成为勒死我们的绞索。”
“第三,与阿尔杰托亚努保持最紧密的联系。指示他,柏林谈判的策略需要调整。在继续拖延的同时,可以……适度地、有控制地释放一些让步的信号。不是核心利益,但可以是些甜头,比如略微增加一些非战略矿产的出口额度,或者在某些无关紧要的贸易条款上松口。目的是继续麻痹他们,为我们争取最后、最关键的准备时间。我们必须清楚,慕尼黑之后,希特勒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我们,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比预想的还要少。”
“第四,”埃德尔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启动与苏联接触的预备程序。级别……可以适当提高一点。让我们的驻莫斯科代办,去试探一下莫洛托夫的口风。不必抱太大希望,斯大林同样是贪婪而危险的北极熊。但此时此刻,任何可能分散柏林注意力的因素,哪怕再微小,我们都必须尝试。这是纯粹的现实政治,无关喜好与意识形态。”
米哈伊将这些指令一一记在心里。他明白,从这一刻起,罗马尼亚的外交战略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从努力在西方寻找依靠,转变为在绝境中依靠自身力量的殊死一搏,并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矛盾,哪怕是与魔鬼进行危险的共舞。
“我立刻去办,父亲。”米哈伊沉声道。
就在米哈伊准备离开书房时,埃德尔又叫住了他。
“还有,米哈伊,”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给军队和人民发一个通告。措辞……要谨慎,但基调必须明确。告诉他们,欧洲的局势正在经历剧变,罗马尼亚正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国家的前途命运,掌握在每一个罗马尼亚人自己手中。我们需要团结,需要勇气,需要为保卫家园付出一切代价的决心。”
当米哈伊离开书房,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时,埃德尔一世独自一人,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夕阳的余晖将群山染成一片血色,绚丽而悲壮。
慕尼黑的背叛,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冻结了所有的幻想和侥幸。它带来的不仅是战略上的孤立,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冲击——那个建立在条约、承诺和某种理想主义基础上的旧世界秩序,正在德意志战车的履带下彻底粉碎。
但在这彻骨的寒冷与黑暗中,埃德尔一世,这位继承了穿越者意志与经验的老人,他的脊梁依然挺直。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父亲,那位伟大的埃德尔一世,在更早的年代,面对着更加艰难的局面,是如何一步步将罗马尼亚从弱小带向强大。
“依靠自己……”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浑浊的老眼中,一点锐利的光芒重新凝聚起来,如同雪原上的孤狼,在绝境中亮出的獠牙。
罗马尼亚的航船,失去了所有可能提供庇护的港湾,必须独自驶入最深沉的黑暗。但只要舵手还未放弃,只要船上的人心还未涣散,那么,即使在最狂暴的风浪中,也依然存在着一线生机,一线……杀出血路、为自己争取未来的渺茫希望。
慕尼黑的钟声,敲响的不是和平,而是罗马尼亚必须独自面对的命运的丧钟。是屈从,还是战斗?答案,早已写在这对父子,写在这个民族坚韧的骨血之中。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