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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夫人为何不见她?

    戴缨在小肆里忙完午间这一阵,人潮渐渐散去,她才得空坐在柜台后头歇一口气。归雁端了碗凉茶过来,轻声道:“娘子喝口茶润润喉,这大热天的,别中了暑气。”

    戴缨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瓷壁沁出的水珠,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却压不住心口那股闷烧似的焦躁。

    她抬眼望向门外,日头正高,街面被晒得发白,连树影都缩成小小一簇,贴着墙根趴伏不动。那个小厮早已不见踪影,陆铭章也未归来。她不知他去了何处,也不知他何时回,更不知他回来时会不会带一身新的香气??那不属于她的、清冷幽微的香。

    她忽然想起昨夜问他那一句:“爷就这么肯定,等你愿意告诉我时,我就愿意听么?”

    那时他怔住,像是被刺了一下,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原以为他会辩解,哪怕一句“你多心了”也好,可他只是沉默,然后将她揽入怀中,用温存掩过一切。

    可她不要这样的温存。

    她要的是坦荡,是明白,是夜里能安眠的踏实。

    她放下茶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忽听得福顺在外头喊:“娘子,有客问路!”

    她起身走出去,见是个穿青布短衫的老妇人,手里提着个竹篮,神色局促地站在门口张望。

    “这位阿婆,有何事?”戴缨走近问道。

    老妇人见她面容和善,松了口气,低声道:“请问……可是陆大人府上的小肆?”

    戴缨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正是,您寻陆大人有事?”

    “哎,是是。”老妇人忙点头,“我是从城南福安巷来的,受人所托,送件东西给陆夫人。”说罢,从篮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蜜合色小衣。

    戴缨瞳孔骤缩。

    那是她的衣裳。

    是那日挂在床尾、后来莫名消失的那一件。

    她盯着那件小衣,仿佛看见它曾静静躺在某个陌生女子的手掌中,被轻轻抚平褶皱,再小心翼翼包好送来。她甚至能想象那女子低头折衣的模样??温柔、隐忍,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谁让你送来的?”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像自语。

    老妇人摇头:“只说是交给陆夫人,不可误交他人,其余一概不知。”

    戴缨接过那件小衣,入手尚有微温,似刚从箱笼中取出不久。她指尖微微发颤,却强自镇定道:“辛苦您跑一趟,这点钱拿去买碗茶喝。”说着递过几枚铜钱。

    老妇人推辞不过,收下离去。

    戴缨立在原地,手中攥着那件小衣,指节泛白。

    她终于明白了。

    不是外室,不是情人,而是母亲。

    杨三娘还活着。

    而陆铭章一直瞒着她。

    她脑中轰然作响,往事如潮水涌来??幼时家中突遭变故,父亲戴万昌一夜之间将母亲逐出家门,对外只称“病逝”。她哭闹追问,却被父亲厉声呵斥:“不许再提此人!”从此家中再无人敢提起杨氏之名。她年岁渐长,也曾暗中查访,却始终毫无音讯,只道母亲早已不在人世。

    可她错了。

    母亲活着。

    而陆铭章知道。

    她猛地转身进屋,将那件小衣塞进柜底深处,又迅速整理神情,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可胸口那团火越烧越烈,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想冲出去找他质问,又怕自己一旦开口便会崩溃;她想装作不知,可每一分等待都像钝刀割肉。

    傍晚时分,陆铭章终于回来了。

    他脚步沉稳,面色如常,进门便道:“今日累了吧?我让厨房炖了银耳羹,你待会儿喝些。”

    戴缨坐在窗边,手中捏着一根绣花针,正慢条斯理地穿线,闻言只淡淡应了声:“嗯。”

    陆铭章察觉出异样,走近几步:“怎么了?脸色不好。”

    “没什么。”她依旧低头绣花,针脚却已歪斜,“倒是爷,今日去了哪里,这般晚才回?”

    “郡王府有些事务要商议。”他答得自然。

    “哦?”她抬眼看他,目光清亮如刃,“可是为了那件蜜合色的小衣?”

    陆铭章身形一滞。

    空气骤然凝固。

    他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转为复杂难辨的情绪。他张了张嘴,终是未语。

    戴缨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绣活,缓缓起身:“原来我戴缨的母亲没死,只是被夫君藏了起来。而我这个做女儿的,竟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阿缨……”他低唤一声,声音沙哑。

    “别说你是为了我好。”她打断他,一字一句,“别说你怕我伤心,怕我承受不住。你若真为我好,就该让我早些知道真相,而不是任我在虚假的记忆里祭奠一个根本没死的人!”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陆铭章终于开口,语气沉重,“是你母亲不愿相见。”

    “她不愿?”戴缨眼眶骤红,“她为何不愿?是我让她羞愧,还是我让她觉得丢脸?她既然活着,为何不来找我?为何连一封信都不曾留下?!”

    “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你。”陆铭章低声说,“当年她被逼离家,本想带你一起走,可你父亲以你的性命相胁,说若她执意带走你,便让你永无出头之日。她信了,她怕你受苦,只好独自离开。”

    戴缨浑身一震,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你说什么?”

    “她走那天,抱着你在院中坐了一夜,看你熟睡的脸,哭得几乎昏厥。可最终,她只能把你放回床上,自己踏着月光离去。”

    戴缨眼前一黑,扶住桌角才未跌倒。

    她想起小时候,每逢中秋,她总爱趴在院中石桌上数星星,母亲便在一旁轻轻哼歌。有一年,她半夜醒来,发现母亲坐在床边默默流泪,问她为何哭泣,母亲只说:“娘梦见你丢了。”

    原来那不是梦。

    那是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这些年,她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陆铭章继续道,“直到我出现在康城,元载认出我,她才知道你已长大成人,且……与我在一起。”

    “所以你是何时知道的?”戴缨咬牙问。

    “年初,在康城。”他坦然迎视她目光,“元载告诉我后,我立刻去见了她。她说她不敢见你,怕你怨她弃你而去,更怕你因她而受牵连。”

    “可你也没告诉我!”戴缨怒极反笑,“你宁愿让我误会你在外面有人,也不愿说出实情?”

    陆铭章沉默片刻,终于道:“因为我答应过她,等她准备好,再由她亲口告诉你。我也想让你母女重逢之时,是喜悦而非怨怼。”

    “可你现在呢?”戴缨泪落如雨,“你让我怀疑你,让我夜不能寐,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守着一个谎言过日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上的香味?你以为我没闻出来那是女人用的熏香?我忍着不说,是给你留脸面,是信你!可你回报我的是什么?是一次又一次的隐瞒!”

    陆铭章上前一步,想要抱住她,却被她狠狠推开。

    “别碰我!”她退后两步,声音颤抖,“我现在不想见你,也不想听你解释。你要真为我好,就带我去见她。我要亲口问她,为什么舍我而去,又要凭什么,如今再来认我!”

    陆铭章看着她满脸泪痕,心如刀绞。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揭开。

    “好。”他终于点头,“明日,我带你去见她。”

    戴缨闭了闭眼,疲惫地靠在墙上:“我不想住在你安排的地方,也不想再被人当成需要保护的孩子。我要自己走过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

    “可以。”陆铭章轻声说,“但你要答应我,听她说完一切。”

    戴缨没有回答,转身进了内室,轻轻关上了门。

    那一夜,她未曾合眼。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她便起身梳洗,换上一身素净衣裙,未施脂粉,只簪了一支旧玉钗??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陆铭章已在门前备好马车,见她出来,递上一件披风:“外头凉。”

    她接过,却不披,抱在臂弯里。

    两人一路无言,马车穿过罗扶京都的街巷,最终停在一条僻静小巷前。巷口槐树苍老,枝叶交错如盖,遮住了初升的日光。

    陆铭章率先下车,伸手欲扶她,她避开,自行跃下。

    巷子尽头是一座小院,门扉半掩,院中隐约可见一人伫立廊下,身影单薄,发间已有霜色。

    戴缨脚步顿住。

    那人听见动静,缓缓转身。四目相对的一瞬,时光仿佛倒流十余载??那时她尚是垂髫女童,母亲尚是风华少妇,她们曾在同一个院子里追逐嬉戏,笑声洒满春庭。

    如今,岁月刻下沟壑,亲情埋于尘土。

    杨三娘嘴唇微颤,眼中泪光闪动,却不敢上前。

    “阿缨……”她轻唤一声,声音哽咽。

    戴缨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脑海中千言万语翻腾,最终却只挤出一句冰冷的话:“你终于肯见我了?”

    杨三娘痛极,泪水滑落:“娘对不起你……”

    “别说对不起。”戴缨打断她,“我不稀罕你的对不起。我只想知道,当年你为何不要我?是不是我太笨,太吵,不够听话,所以你不爱我?”

    “不是!从来不是!”杨三娘扑跪在地,泣不成声,“娘最爱的就是你!可我若带你走,你爹就会断你前程,让你一辈子困于市井,受尽欺凌!我宁可自己心碎,也不能害你一生凄苦!”

    戴缨怔住。

    她从未想过,母亲的离去竟是为了保全她。

    “这些年,我每日都在后悔。”杨三娘仰头望着她,满脸泪痕,“我后悔没拼一把带你走,后悔听了你爹的恐吓,更后悔让你以为我死了。可我活着的消息一旦泄露,你爹必会追查,你也会被牵连。我只能躲,只能远远地看着你长大……”

    戴缨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踉跄上前,跪倒在母亲面前,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仿佛怕她再次消失。

    “那你现在为何又肯见我?”她哭着问。

    “因为……因为你嫁给了阿晏。”杨三娘含泪微笑,“我知道他是可靠之人,知道你会过得好。我也知道,若再不见你一面,我这一生,便再无圆满。”

    戴缨伏在母亲肩头,失声痛哭。

    陆铭章立于院外,静静望着这对分离多年的母女相拥而泣,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有些伤痕无法弥合,但至少,她们终于重逢。

    良久,戴缨抬起头,擦去泪水,看向陆铭章。

    他站在晨光之中,眉宇间尽是温柔与歉意。

    她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伸出手。

    他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所有的猜忌、委屈、愤怒,都在血脉相连的泪水中化作释然。

    她终于明白,他所隐瞒的,并非背叛,而是守护。

    而她所追寻的真相,也不是为了拆穿谁,而是为了找回那个遗失多年的自己。

    阳光穿透槐叶,洒落满院金斑。

    春风拂过,吹起檐下铜铃轻响。

    这一日,戴缨解下了缠绕多年的春衫,露出了最真实的血肉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