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章一口气吊到嗓子眼,见她就要起身,赶紧拉她再次坐下。
“你看,这就恼了。”
戴缨对着陆铭章乜斜一眼:“哪里敢生大人的气。”
“我知你恼什么。”陆铭章已经想好一套说辞,引导式地说道,“我对你娘亲自然以‘夫人’尊称,只是元载嘛……你管他做什么,他做得混账事还不够人恨的?怎的你还替他伸张起来。”
陆铭章想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元载和杨三娘区分开,单个论,杨三娘是杨三娘,元载是元载,他得给戴缨灌输这么......
元载离开后的第七日,京城骤起风云。
一道密折自罗扶使馆递入大衍礼部,言祁郡王归国途中突染恶疾,高热不退,神志昏聩,随行太医束手无策,唯有一语断续:“九转豆……唯有九转豆可救。”消息传开,朝野哗然。有人道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亦有传言称此乃陆铭章暗中设局,以毒攻心,逼其低头。然而陆府上下皆知,那病来得蹊跷,却非人为??而是压垮元载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终究没能走出那一场审判。
戴缨听闻此事时,正于庭院教母亲习字。杨三娘的手仍有些抖,写出的“安”字歪斜如风中残叶,却一笔一划极尽认真。她抬头望向女儿,眼中含忧:“他……真的会死吗?”
戴缨放下笔,将砚台轻轻推至一旁,语气平静:“若他心中无鬼,何至于一病即溃?药能续命,却补不了亏心之损。娘,您不必为他难过。他欠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命。”
杨三娘默然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我曾梦见他在雪地里跪着,身后是一片烧尽的茶林。火还在烧,可他已经哭不出声了。阿缨,你说……他是真心待我吗?”
“或许有过。”戴缨望着檐角垂落的藤蔓,轻声道,“可真心若只施予活着的人,而对垂死者闭目塞听,那也不过是自私的怜悯。他救您,是因为您在他面前倒下;而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遥远的名字、一份不必承担的因果。”
母女二人相对无言,唯有春风拂过纸窗,簌簌作响。
当晚,陆铭章自宫中议事归来,面色凝重。他未换常服,径直走入书房,命人封锁四门,召心腹幕僚密议至深夜。次日清晨,边关急报送达:罗扶南部三郡突发疫病,症状与当年杨三娘所患极为相似??高热、咳血、经脉枯竭,民间已有数十人亡故。更令人震惊的是,当地医师在患者床前发现残留药渣,经查验竟含有微量“九转还魂豆”粉末,来源不明。
陆铭章立于案前,指尖抚过那份验药文书,眸光冷冽如霜。
“他偷偷带走了最后一颗。”他低声道,“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压制疫情扩散。他知道,一旦此病被认定为‘绝症复现’,朝廷必会追查药源,牵连出当年封锁药方之事。所以他用仅存之药强行镇压病症,妄图掩人耳目。”
身旁暗卫低声问:“大人是否要借此机会,向罗扶施压,迫其彻底公开药术?”
“不必。”陆铭章摇头,“此刻加压,只会激起反抗。他们已惊弓之鸟,再逼则毁。我要的不是报复,是根除。”
他提笔写下两道命令:其一,命乌桓携完整药图随使团南下,以“大衍医使”身份进驻罗扶疫区,协助诊治;其二,调拨五百斤特制土壤、三十株百年茶苗,秘密运往罗扶边境,交由乌桓亲自监督栽种首批试验田。
“告诉他们,”陆铭章落笔如刀,“这不是援助,是归还。那药本就生于人间,理应回归百姓手中。”
七日后,乌桓启程。临行前夜,他独自来到陆府后园,跪于戴缨门前,叩首三记。
“小姐不必如此。”戴缨亲自扶起老人,“您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
乌桓老泪纵横:“老奴不敢当此称。若非小姐与陆大人执意追查,我妻儿之仇永难昭雪,天下苍生仍将困于生死一线。此去南境,或死或生,我都愿做那第一棵嫁接茶树下的腐土,只为让后来人不再因无知而枉死。”
戴缨双手合十,深深回礼:“愿您所行之处,皆有新生。”
翌日晨鼓初响,使团出城。百姓不知内情,只见车队浩荡,旌旗猎猎,以为又是两国交聘的寻常仪典。唯有城楼上一人独立,披风翻飞,目送马车远去??正是元载派来的监察使。那人久久伫立,最终转身离去,未发一言。
半月后,南方传来捷报:首批嫁接茶苗成功萌芽,乌桓依古法培育出第一枚人工“九转豆”,虽效力稍逊天然品,但已可救人于危殆。与此同时,三郡疫情受控,死亡人数骤减。罗扶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当年焚毁药方一事,多名禁军将领被捕入狱,王府势力遭大幅削权。元载称病不出,闭门谢客,自此再未参与朝政。
京城恢复平静,而陆府却迎来一场私宴。
这一日正值清明,细雨如织。戴缨早早起身,亲手准备祭品:一碗温热的莲子羹(母亲最爱)、一碟蜜渍梅脯(幼时零嘴)、还有一小包晒干的桃花瓣??那是她从西偏院旧居墙角采来,曾伴她度过无数个咳血之夜的唯一慰藉。
午时三刻,她们母女并肩步入祠堂。
香烛燃起,纸钱纷飞。戴缨捧着牌位缓缓跪下,声音清越而坚定:“父亲戴明远,母亲杨氏,女儿阿缨今日归来,携母同祭,告慰双亲:我已脱困厄,重获新生。昔日屈辱,今已洗雪;往昔悲苦,终成过往。从此往后,我不再藏身于人影之下,亦不再任命运摆布。请二老在天之灵,安心长眠。”
她叩首三拜,泪落如雨。
杨三娘伏地痛哭,口中喃喃:“夫君啊……我对不住你,未能护好女儿……可如今,她回来了,她活得比谁都强……你看见了吗?我们的阿缨,终于站起来了……”
雨声淅沥,仿佛天地共泣。
归途上,戴缨忽觉腹中微动。她脚步一顿,低头按住小腹,神色微变。身旁侍女忙问:“少夫人可是不适?”
她摇摇头,唇角却悄然扬起一抹笑意:“没事。只是……我好像有了。”
消息传至陆铭章耳中时,他正在批阅边防图志。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宛如初绽的花。
他当即搁笔,快步回府,直入内室。戴缨正倚窗读书,见他进来,笑意浅浅:“怎么这般急?不过一句‘有了’,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
陆铭章却不语,只将她揽入怀中,手臂收紧,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声音低哑,“这是真正的新开始。不是逃亡,不是复仇,不是挣扎求存??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将在阳光下出生,不必背负前世恩怨,不必活在别人的阴影里。”
戴缨靠着他胸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轻声道:“我想给他取名叫‘昭’,光明之昭,昭示天下之意。好不好?”
“好。”他吻了吻她的额,“若为男儿,便叫陆昭;若是女儿,便叫陆照。都要活得明亮坦荡,再不受半分委屈。”
春深渐暖,万物复苏。
五月间,朝廷正式颁令:“南北医盟”升格为常设机构,隶属太医院与罗扶国医署共同管辖;各地设立惠民药局,专供贫民低价购药;同时开放边境药材互市,允许民间药商自由往来交易。乌桓被迎入京师讲学,座下弟子逾百,皆称“药父”。
而陆府之中,新生命静静孕育。戴缨每日晨起诵经、午后散步、夜间抚琴,神情安宁,再无梦魇侵扰。她开始撰写一本医录,名为《春衫集》,记录自己从病弱孤女到重生主母的全过程,尤其详述“九转还魂豆”的真相与人工培育之法,末尾写道:
> “世人谓我因祸得福,得贵人相救,得以重生。然我深知,真正救我的,并非哪一颗灵药,也不是哪一个男人的宠爱。而是我不肯死去的决心,是在黑暗中仍记得呼喊母亲的声音,是在被人遗忘时依旧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
> 命运曾赐我千般磨难,却也赋予我万般坚韧。今日我解下层层春衫,非为示弱,而是宣告:我已洗净血泪,迎风而立。此后每一步,皆由我心所向,无人可挡。”
书成之日,恰逢秋收。
那一夜,戴缨临盆。
产房内外灯火通明,稳婆进出匆匆。陆铭章守在门外,来回踱步,素来沉稳之人竟额头沁汗。直至五更天,一声嘹亮啼哭划破寂静??是个女孩,七斤六两,眉眼清秀,落地便睁眼望人,仿佛早已识得这世间。
乳母抱出时,戴缨虚弱却含笑:“给她……看看她父亲。”
陆铭章接过女儿,指尖轻触她粉嫩脸颊,喉头滚动,久久不能言语。
窗外,东方既白,朝霞满天。
数日后,圣旨再至:晋封陆铭章为“镇国公”,赐爵世袭;戴缨晋“一品诰命夫人”,赐号“昭德”;其女甫出生即授“御前奉药女史”虚衔,以彰医道传承之义。
满城贺客盈门,唯有戴缨静坐帘后,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已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西偏院、咳血染帕的小妾。她是母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孩子的娘亲,更是她自己命运的主宰。
她伸手抚过颈间那枚旧玉佩??那是母亲当年悄悄塞进她袖中的唯一遗物,如今已被重新雕琢,嵌入一支金簪之中,簪头刻着两个字:**归宁**。
她笑了。
春风再度吹过庭院,吹开花枝万千。
一片花瓣飘落窗棂,恰似那年她初嫁时,落在喜帕上的那一瓣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