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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这次一起离开

    陆铭章听到那一声“阿晏”,心头猛地一撞,面上却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走到阶下,清了清嗓,说道:“我还有些积压的公务需处理,先去前面的书房。”

    说罢也不等戴缨再次开口,径直往前去了。

    戴缨在后面轻轻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能让他正好听见:“什么了不得的公务……如今又不是在大衍朝堂做宰执大人了,哪儿就日理万机,忙成这般模样?”

    这话让陆铭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好在他素来沉稳,情绪内敛,他的身形只是......

    三日后清晨,天光未明,陆府已悄然布防。暗卫潜伏于廊柱檐角,侍女巡行如常,仆妇洒扫庭院,一切看似平静无波,却在细微处透出肃杀之气。厨房灶火彻夜未熄,数十名精厨正在赶制宴席??八珍玉食、四时果品、南北佳酿,无不齐备,仿佛真是一场故友重逢的温情相会。

    戴缨一早便起身梳妆。她未选华服珠翠,只着一袭素青罗裙,发间簪一支白玉兰簪,清冷如霜。镜中映出她的容颜,眉目温婉,眼底却藏着刀锋般的沉静。杨三娘立于身后,手中捧着一件绣金披风,轻轻为她披上。

    “阿缨……”她声音微颤,“待会儿若见了他,别太逼自己。有些话,让陆大人去问便是。”

    戴缨缓缓转身,望着母亲憔悴的眼。这几日,杨三娘夜不能寐,梦中常惊坐而起,口中喃喃:“元载不会来的……他会怕……他不敢面对我……”可她又分明在等,在怕与盼之间反复煎熬。

    “娘,”戴缨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却不容动摇,“这一面,我必须亲自见。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确认??当年那个将您从死地救出的人,是否也曾低头看过一眼我的苦难?若他连一句忏悔都说不出口,那他救您,也不过是为自己赎罪罢了。”

    杨三娘嘴唇轻动,终是无声落泪。

    此时,门外传来通报:“祁郡王车驾已至城门,正由礼部迎入内城。”

    陆铭章早已候于正厅。他今日未穿朝服,仅着玄色锦袍,腰束玉带,神情淡漠如深潭止水。听闻消息,他只微微颔首,命人开中门,亲迎于阶前。

    半个时辰后,一辆雕饰古朴的马车缓缓驶入陆府大门。车帘掀开,一名身着紫金蟒袍、头戴玉冠的男子缓步而下。他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眉宇间有儒雅之气,目光温和似能化冰,正是罗扶祁郡王元载。

    “铭章兄!”他远远拱手,笑容真切,“十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陆铭章迎上前,亦含笑还礼:“元载兄远道而来,寒舍蓬荜生辉。一路辛劳,快请入内。”

    两人执手并肩而行,言笑晏晏,宛如旧日挚友重逢。然而旁人不知,这每一步,皆踏在刀刃之上。

    宴设花厅,临池而建,莲叶田田,香风拂面。席间仅有四座:陆铭章居主位,元载坐于右首,左侧空位留予戴缨,对面则为杨三娘。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汹涌。

    元载举杯笑道:“昔日与铭章兄共研医理、同论山河,何其快意!如今虽隔两国,然情谊未减。此番得见贤妹与三娘安然无恙,我心甚慰。”

    他说着,目光转向戴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似怜、似愧、又似回避。

    戴缨端坐不动,只淡淡回眸一瞥,未语。

    陆铭章轻抿一口酒,缓缓道:“说到医理,倒让我想起一事。前些日子,我在查一种名为‘九转还魂豆’的奇药,据闻产自罗扶极南之地,需百年古茶与异藤共生方可成形。元载兄对此药应不陌生吧?”

    元载神色微凝,随即笑道:“略有耳闻。此药极为稀有,宫中库存不过数枚,向来仅供皇室重病时启用。铭章兄为何忽然对此感兴趣?”

    “因它救过一人。”陆铭章目光直视他,“救的是我的岳母,你的……妻子?”

    厅内空气骤然一滞。

    元载放下酒杯,指尖微颤:“三娘是我救命恩人,我待她,自当以妻礼相敬。”

    “可你从未娶她。”戴缨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泉击石,“你在罗扶已有正妃,有嫡子,有爵位要守,有朝堂要争。你救她,不是为了给她新生,而是为了让她永远欠你一条命,是不是?”

    元载猛地抬头,看向戴缨,眼中惊涛翻涌。

    “你说什么?”他强作镇定,“我救她性命,何谈‘欠’字?若非我冒死寻药、疏通关节,她早已化作黄土!”

    “那你可曾查过她为何会病?”戴缨站起身,步步逼近,“乌桓所创的嫁接之法,真的无法复制吗?还是说……你早就知道可以,却一把火烧了草庐,砍断药脉,只为独掌这‘生死之权’?”

    “住口!”元载霍然起身,脸色铁青,“你懂什么!那是朝廷机密,牵涉两国平衡,岂容民间随意传播?若此药泛滥,罗扶国本动摇,战祸将起!我是为大局着想!”

    “大局?”戴缨冷笑,“那你告诉我,当我咳血卧床、奄奄一息时,你派去的人每日记录我的病情,写下的‘疑有自尽倾向’四个字,又是为了哪个大局?你看着我一步步走向死亡,批下一句‘不可轻动’,这就是你所谓的大局?”

    元载浑身剧震,踉跄后退一步,几乎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形。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活下来了。”戴缨一字一句道,“而你忘了,人心不死,记忆也不会真正消散。那些夜里我梦见自己被人推下井,梦见婉儿踩着我的手指冷笑,梦见谢容抱着儿子走过我面前??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梦,是你亲手写下的判决书,是我被遗忘的三年。”

    厅外忽起风声,吹动帘幕猎猎作响。陆铭章静静坐着,目光如刃,始终未语。

    元载喘息粗重,良久才低声道:“阿缨……我不是不想救你。可你知道吗?当年我得知你还活着,第一反应就是立刻通知陆大人!可就在我拟信之时,有人送来密报??谢府已向朝廷递了折子,说你‘行为失检、秽乱家风’,请求休弃并送官惩办!若此时暴露你身份,不仅你难逃刑罚,连陆大人也会背上包庇罪名,遭政敌攻讦!我……我不得不压下消息!”

    “所以你就选择什么都不做?”戴缨声音陡然拔高,“你宁愿我死,也不愿冒险?你怕的从来不是政局动荡,是你自己的地位不保!你怕一旦插手大衍事务,会被罗扶皇帝视为结交敌国重臣,动摇你的储位之争!你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死,你只在乎你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我没有!”元载嘶声反驳,额上青筋暴起,“我派人监视你,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只要谢府稍有动作,我便会立刻出手劫人!可他们一直没动你,只是冷落、羞辱……我以为你还撑得住!我以为……只要你活着,总有一天能等到翻身的机会!”

    “可你等了吗?”戴缨眼中泪光闪动,却无半分软弱,“你等了整整三年!直到我嫁给陆铭章,直到母亲出现在我身边,直到这一切再也瞒不住??你才肯现身!你不是来救我的,你是来保全你最后一点良心的体面!”

    元载颓然跌坐椅中,双手掩面,肩头剧烈颤抖。

    “是……你说得对。”他哽咽道,“我懦弱,我自私,我贪恋权势,我不敢赌。可我对三娘……是真的动了心。她病重垂危时,是我日夜守在床前;她醒来喊的第一个名字不是我,而是你……可我还是留下了她。我给她新身份,护她周全,养她的孩子,教他说汉语,让他记住自己有个姐姐在大衍……你以为我过得轻松吗?每天夜里闭上眼,我都看见你躺在破屋里咳血的样子,听见你说‘娘不要我了’……我比谁都痛!但我不能动,一动就是万丈深渊!”

    他说完,抬起头,泪流满面。

    戴缨怔住。

    她第一次看见这个权倾一方的男人哭得如此狼狈,像一头被困多年的兽,终于撕开了伪装。

    她忽然觉得胸口闷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又在重建。

    就在此时,厅外脚步声起。一名黑衣老者被两名暗卫引入,须发皆白,面容枯槁,正是那日在街上被捕的“药叟”。

    “乌桓?”元载猛然抬头,瞳孔骤缩,“你还活着?!”

    老者冷冷注视着他,声音沙哑却清晰:“王爷当然希望我死了。可阎王不肯收,大概是要我亲眼看着你如何被自己的谎言埋葬。”

    陆铭章缓缓起身,环视众人,终是开口:“今日设宴,并非叙旧。而是审案。审一桩掩盖十年的罪行:谋害良医、焚毁药方、垄断救命之药、致无辜者枉死无数。乌桓,你可愿当众陈词?”

    “愿。”老者跪地叩首,“小人乌桓,原为罗扶南境山民,因妻病危,偶然发现古茶树根瘤可续命,遂钻研十年,终得‘九转还魂豆’培育之法。正欲献方于朝廷,普惠百姓,却被王府禁军突袭草庐,家宅尽毁,妻儿惨死火中。我本人被诬流放,途中遇救,藏匿至今。此间所记药图、土壤配比、节气规律,俱在此匣中。”他双手奉上一只木盒。

    陆铭章接过,打开,取出一卷泛黄纸页,展开于案上。其上图文并茂,详述种植全过程,甚至连幼苗养护细节皆有记载。

    “原来真的可以复制。”戴缨喃喃。

    “而且成本不过百金。”陆铭章冷声道,“一颗豆,价值千金,掌控生死。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元载。你不是为了国家安定,是为了独占这份权力。”

    元载沉默良久,终于苦笑:“你们赢了。我承认,我利用了这药。但我也救了人。三娘活着,你不也受益了吗?若非我保她性命,今日哪有母女重逢?”

    “所以你要我们感激你?”戴缨冷冷道,“用母亲的命换我的命?用一个人的活路堵死千万人的生机?你凭什么决定谁该死,谁该活?”

    无人回答。

    风停了,池水如镜,映出每个人的脸??有泪,有恨,有悔,有释然。

    陆铭章合上药图,淡淡道:“乌桓所呈证据,我将密封呈递给陛下,并附奏折,请开医药互市,允两国共研此药。同时,我会向罗扶使臣提出交涉:若元载不愿公开认罪,我将以‘勾结敌国、隐匿救命之术、致大衍子民枉死’之名,启动边境封锁与贸易制裁。”

    元载脸色煞白:“你这是要引发两国战端!”

    “不。”陆铭章看着他,“我只是要一个公道。你可以走,带着你的秘密回去。但从此以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颗‘九转还魂豆’,都将记录在册,由两国医署共同监管。再不允许任何人,把救命之药变成权力的筹码。”

    元载缓缓闭上眼,许久,才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他转头看向杨三娘,声音温柔得像是回到初遇之时:“三娘,这些年,我待你可算真心?”

    杨三娘泪流满面,却坚定摇头:“你待我好,可你更好你自己。我谢谢你救我一命,但从今往后,我要陪我的女儿。她是我的骨血,我的归宿,我的余生。”

    元载苦笑,点头:“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向陆铭章深深一揖:“铭章兄,告辞了。”

    陆铭章未挽留,只道:“慢走。望他日再见,你是为苍生而来,而非为私欲。”

    元载走出花厅,身影渐行渐远。跨上马车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戴缨立于廊下,与母亲相拥而立,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他忽然觉得,自己穷尽一生追逐的东西,原来从未真正拥有过。

    马车启程,尘烟滚滚而去。

    三日后,圣旨下达:准陆铭章所奏,设“南北医盟”,专研“九转还魂豆”复育之术;赦免乌桓旧罪,授“太医顾问”衔,入京讲学;同时,大衍与罗扶重启医药通商,互派医师交流。

    又半月,杨三娘正式以“戴氏遗孀”身份入籍陆府,获赐“安慈夫人”封号。戴缨携母赴祠堂祭祖,焚香叩拜,告慰先灵。

    那一夜,戴缨做了个梦。

    她站在一口井边,月光清冷。婉儿依旧站在井台上,手中握着绳索,冷笑地看着她。可这一次,她没有恐惧,只是静静地说:“你夺走的一切,我都拿回来了。而你,永远困在你自己织的网里。”

    她说完,转身离去。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井塌了。

    她惊醒时,窗外晨曦微露。陆铭章尚未起身,侧脸安静地睡在枕上。她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低声说:“爷,我再也不怕了。”

    陆铭章睁开眼,握住她的手:“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终于活到了结局。”她靠在他怀里,轻声说,“这一次,没人能再把我推开。”

    他吻了吻她的发:“这不是结局,是开始。”

    春风吹过庭院,吹开花枝万千。一片花瓣飘落窗棂,恰似那年她初嫁时,落在喜帕上的那一瓣桃红。

    命运曾将她碾入泥尘,可她终究解开了层层春衫,迎风而立。

    这一次,她是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