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缨说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后来这个话被打断了。
晚间,两人沐洗过,并肩靠坐于柔软的锦褥之间,帐幔低垂,隔绝出一方私密的空间,在一片静谧中,陆铭章重新捡起那个被中断的话头。
“你说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是什么梦?”
他并非随口一问,今日她见过杨三娘后,那种种异常的反应,震惊之后不是纯粹的喜悦,反而混杂着茫然和痛苦乃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戚。
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提前告知所导致的冲击,像是有一层更深的原因,他......
暮色四合,归途如织。马车碾过长街,将晚霞一寸寸抛在身后。戴缨靠在陆铭章肩头,睡意朦胧,唇角却始终噙着笑。她梦到了幼时??不是叔父口中那个病逝的母亲留下的空屋,而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小院,有女子蹲在石阶前替她系裙带,轻声唤她“阿缨”,声音温柔得像春水初融。
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哭出了声,只觉脸颊微湿,再睁眼时,已是府门前。
陆铭章已先一步下车,转身扶她下来。她脚尖刚触地,便听见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夫人!”是归雁,脸色发白,喘得厉害,“出事了……元府派人来查问,说今早有人看见一辆青帷马车停在栖云居外,形迹可疑,怀疑与杨氏私通外人……他们、他们要搜宅子!”
戴缨浑身一僵,手猛地攥紧陆铭章的袖口。
陆铭章眉头骤锁,眸光冷冽如刀:“谁去的?”
“是元载亲信赵管家带的人,还有两名衙役。”归雁颤声道,“小的们按您先前吩咐,早就在附近布了眼线,这才抢在他们破门前传了消息出来。杨三娘现在藏在地窖,可……可撑不了太久。”
戴缨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抬头看向陆铭章:“娘还在那儿!他们若搜出来……她可是元载的妾室,私会外人便是死罪!”
陆铭章沉声:“我知道。”
他目光扫过四周,迅速决断:“归雁,立刻去备马,我要亲自走一趟。你留在府中守着,若我未归,明日清晨便遣人往刑部递状,就说杨氏旧仆藏匿逆书,已被我拘押审讯,暂缓查抄。”
“可……可这谎经不起查啊!”归雁急道。
“不必经得起。”陆铭章冷冷道,“只要拖到天亮,就够了。”
戴缨一把抓住他手臂:“我也去!”
“不行。”他斩钉截铁,“你去了反而害她。元家人认得你脸,若见你出现在栖云居,立刻就能猜出你们母女相认,那时不只是你娘,连你也难逃牵连。”
“可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些人!”戴缨声音发抖,“她是我的娘!我怎么能躲在后面?!”
陆铭章抬手抚住她双肩,目光深深:“阿缨,你要相信我。若我救不出她,你再去拼命也不迟。但现在,你必须留下??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戴缨咬着唇,泪水在眼眶打转,终究缓缓松开了手。
陆铭章翻身上马,黑袍猎猎,如一道疾风掠入夜色。
戴缨站在门前,望着那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角。她没有回屋,而是立在庭院中央,仰头望着天空。春夜星稀,月隐云后,仿佛连天都闭上了眼,不愿看这人间的迫害。
她双手合十,低声祈愿:“老天爷……若您还肯听一个女儿的求告,请让我娘平安归来。我愿折寿十年,换她一夜无恙。”
归雁不敢劝她进屋,只能默默取来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鼓敲过三响,夜已深沉。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
戴缨猛地转身,心跳如鼓。那马蹄急促有力,由远及近,终于在门前停下。
陆铭章翻身下马,衣襟沾尘,眉宇间却透着一丝松懈。他朝身后挥手,一名蒙面妇人从另一匹马上下来,在归雁引领下迅速进入侧门。
是杨三娘。
戴缨冲上前,扑进母亲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娘……您没事吧?”
杨三娘浑身颤抖,紧紧抱住她,哽咽难言:“阿缨……娘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铭章走进来,神色疲惫却不失冷静:“赵管家带人破门而入时,我正好赶到。以巡查司名义出示假令,称栖云居涉嫌窝藏谋逆之徒,现已移交官府处置。他们无法违抗,只得退下。”
“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戴缨抹泪道。
“不会。”陆铭章点头,“但至少今夜安全了。明日我会向尚书省呈报‘案情进展’,争取再拖三日。这期间,必须为她另寻去处。”
杨三娘却忽然跪下:“大人,我不走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元载权势滔天,您已是他的下属,若因我获罪,阿缨怎么办?!”
“母亲!”戴缨急忙扶她起来,“您说什么胡话!我是您的女儿,护您本就是天经地义!再说……”她回头看向陆铭章,眼中泛起坚定的光,“我们不会再躲了。”
陆铭章看着她们母女,良久,缓缓开口:“我有一计。”
二人皆静。
他踱步至堂中,点燃烛火,低声道:“元载虽掌权,却最重名声。他纳你为妾,对外宣称你是江南孤女,出身清白,侍奉尽心。若让他知道,你其实有个女儿,且这女儿如今是我陆家主母……他会怕。”
“怕什么?”戴缨问。
“怕丑闻。”陆铭章冷笑,“怕朝廷知晓他强占民女、拆散骨肉;怕世人议论他霸占下属之妻的母亲;更怕这件事一旦曝光,他在清流中的地位将毁于一旦。”
杨三娘震惊:“你要拿这事威胁他?”
“不是威胁。”陆铭章摇头,“是交易。我会私下见他,告诉他真相,然后提出条件:允许你离开栖云居,迁居别处,终身不受打扰。作为交换,我永不泄露此事,也不追究当年你被迫委身的内幕。”
“可他怎会答应?”戴缨忧心忡忡。
“因为他别无选择。”陆铭章目光如炬,“他不怕死,但怕身败名裂。尤其如今圣上对贪墨之事极为敏感,若有风声传入宫中,他二十年经营,顷刻崩塌。”
堂中寂静无声。
戴缨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陌生又熟悉。他不再是那个温吞寡言的夫君,而是一个能在风雨中撑起一片天的强者。
“可……若是他不肯呢?”她轻声问。
陆铭章沉默片刻,终是道:“那就鱼死网破。我会将所有证据递入御史台,哪怕自请罢官,也要为你娘讨一个公道。”
那一瞬,戴缨眼中泪光闪动。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我不许你冒险。”
“你不许也没用。”他反握她手,语气坚定,“这事,我做定了。”
次日清晨,陆铭章未上衙,而是换了便服,独自前往元府。
戴缨坐立难安,在院中来回踱步。归雁端来茶点,她一口未动。
直到午时,陆铭章才归来。面色平静,步伐稳健。
“如何?”她迎上去,声音发紧。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他答应了。”
戴缨怔住:“真的?”
“嗯。”他坐下,接过茶水饮了一口,“条件是??你娘需即日迁出栖云居,不得再用‘杨三娘’之名,今后一切行踪隐秘,若有一日泄露,后果自负。”
“那……她要去哪儿?”
“城南三十里外有个小村,名叫青梧里,我已在那儿置了一处宅院,三进两院,清净偏僻,平日无人问津。今日便可启程。”
戴缨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谢谢您……谢谢您给了我娘一条活路。”
陆铭章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沉:“不是我给的,是我们一起争来的。”
当日下午,一辆不起眼的农车悄然驶出城门,车上坐着杨三娘与一名老仆,另有两名陆府心腹扮作村夫随行保护。临行前,戴缨亲手为母亲系上一条素色围巾,低声道:“娘,等风头过去,我一定常去看您。”
杨三娘抚摸她的脸,泪眼婆娑:“好孩子,活着就好,团圆就好……别的,娘都不敢想了。”
车轮滚滚,载着母亲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戴缨站在城郊高坡上,久久未动。春风拂面,吹乱了她的鬓发,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陆铭章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她在等你回去。”
“我知道。”她吸了吸鼻子,转身看他,“可我也知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孤女了。我是戴缨,是杨三娘的女儿,也是你的妻子。谁也不能再把我们分开。”
他凝视她良久,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你说得对。”他在她耳边低语,“这一世,我们一起走下去。”
数日后,戴缨恢复如常,依旧每日去铺子照看生意。只是她待人接物之间,多了一份沉稳气度,说话做事条理分明,连归雁都说:“夫人如今,真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
某日黄昏,她正在整理账册,忽见一名小厮匆匆进来:“夫人,门外有个老婆子求见,说是……送东西给您。”
戴缨心头一跳,忙起身迎出。
只见庭院外站着一位裹着粗布头巾的老妇,面容苍老,眼神却熟悉无比。
是杨三娘。
但她穿着村妇衣裳,刻意遮掩容貌。
“娘?”戴缨压低声音。
老妇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正是那块写着“缨”字的旧帕。背面却多了几针细密的字迹,是用红线绣成的小字:
> 吾女平安,胜过千金。莫念我,自珍重。
戴缨指尖抚过那行字,热泪盈眶。
她知道,母亲是在告诉她:我已经安全了,你不必牵挂。
她紧紧握住那方帕子,对着老妇深深一拜:“请您代我告诉娘,女儿一切都好,让她安心度日,静候团圆之日。”
老妇含泪点头,转身离去。
戴缨立在门前,望着夕阳西下,余晖洒满长街。
她忽然明白,有些爱注定不能张扬,有些情必须藏于暗处。可只要彼此心中有光,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感应相通。
当晚,她坐在灯下,提笔写下一首小诗,夹在一封信中,托可靠之人送往青梧里:
> 春衫不解旧时结,
> 夜雨曾闻唤儿声。
> 莫道天涯无骨血,
> 一针一线总关情。
信末落款:
**女缨敬上**
窗外,月华如练,静静笼罩着这座小小院落。
屋内烛火摇曳,映着女子低眉执笔的身影,温柔而坚定。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在黑夜中独自哭泣的小丫头。
她是戴缨,是有娘的孩子,是有爱的妻子,是能为自己、为亲人撑起一片天的女人。
命运曾撕裂她的过往,却也教会她如何缝补残缺。
这一生,她要用自己的手,解开盘绕多年的春衫,一层一层,直至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而那个人,始终站在她身后,为她拂去尘埃,陪她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