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因为太过愕然和难以置信,脑子里嗡嗡作响的空白,以空白挡住了所有汹涌,可以将她整个人撕碎的复杂情绪。
然而,这嗡嗡作响的空白就像一层白纸,之后涌出的情绪冲破了这张薄脆的“白纸”,愕然,惊异,委屈,不解还有被遗弃的伤痛,填满她的脑袋,冲突着,叫嚣着。
浪潮一般缓缓退去,意识的泥滩上唯有一道浪痕最显眼,最为清晰。
那就是,如果按这个路数推断,那么......
暮色渐浓,檐角悬着的铜铃被晚风撞响,叮咚一声,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戴缨搁下笔,指尖轻抚信封边缘,仿佛能透过薄纸触到母亲掌心的温度。她将信仔细封好,交予归雁:“明日一早,送去青梧里。务必亲手交到那位‘李婆子’手中。”
归雁郑重接过,低声道:“夫人放心,我认得路,也认得人。”
戴缨点头,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新开的茉莉上。洁白细碎的花瓣在夜风中微微颤动,香气清幽,像是从遥远记忆里飘来的气息。她忽然想起幼时夏日,母亲也曾种过这样一盆花,每逢花开,便采几朵晾干,夹在她的书页间,说女子当如茉莉,不争艳色,自有清香。
如今,那缕香终于又回来了。
她起身走到镜前,解下发簪,任一头乌发垂落肩头。归雁上前欲替她梳头,却被她轻轻拦住:“让我自己来。”
她执起桃木梳,一下一下缓缓梳理。镜中人眉目温婉,眼底却多了几分坚毅。这副模样,既像母亲,也像自己??不是那个任人摆布、藏于暗巷的孤女,而是真正挺直脊梁、敢与命运对峙的女人。
“夫人……”归雁犹豫片刻,终是开口,“您说,元载真的会就此罢休吗?”
戴缨动作微顿,抬眼看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平静:“他不会甘心。但陆铭章看得准,元载最怕的从来不是权势倾覆,而是名声扫地。只要我们不动声色,守住秘密,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可若有一日……他查出杨三娘并未远走,仍在城郊安居呢?”
“那就让他查。”戴缨冷笑一声,眼中寒光微闪,“我倒要看看,是他先撕破脸皮,还是我抢先一步,在朝堂之上掀了他的遮羞布。”
归雁心头一震,从未见过夫人如此凌厉的一面。她忽然明白,这几日的平静并非怯懦退让,而是在暗中积蓄力量,只为有朝一日,能让母亲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唤她一声“阿缨”。
夜深人静,戴缨独坐灯下,翻阅一本旧籍。那是陆铭章前些日子悄悄交给她的《刑律疏议》,书中夹着一页手抄条文,正是关于“强占民女、拆散骨肉”之罪的判例汇编。末尾一行小字,是他亲笔所书:**此罪可削爵夺职,流放三千里。**
她指尖抚过那行字,久久未语。
原来他早已备下后招,不只是为了威慑元载,更是为她铺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她合上书,吹熄烛火,躺入榻中。月光透过纱帘洒在床上,如霜似雪。她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听见栖云居那夜的风声,夹杂着母亲压抑的啜泣与赵管家凶狠的喝令。若非陆铭章及时赶到,若非他临危不乱、以巡查司名义强行接管案情,那一夜,或许便是母女生离死别的结局。
她翻了个身,伸手摸到枕边空位??他又宿在书房了。
这些日子,他白日在衙门周旋应对,夜里则彻夜拟策布防,生怕元载察觉蛛丝马迹后反扑。她知他压力沉重,几次想劝他歇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宁愿自己熬垮,也不愿让她再受一丝惊扰。
次日清晨,戴缨早早起身,亲自下厨熬了一碗莲子百合粥。她端着食盒走向书房,脚步轻缓,怕惊扰了他难得的浅眠。推门而入时,见他伏案而睡,身上搭着一件半旧的外袍,眉宇间倦意深重,唇角却仍紧抿着,似梦中也在思虑对策。
她放下食盒,轻轻走近,取过椅背上的披风为他盖上。
就在此刻,他忽然睁眼,一手已按向腰间短刀??那是多年官场险境养成的本能反应。
“是我。”她柔声道。
他松开手,看清是她,神色才缓下来,哑声问:“怎么这么早?”
“给你送点热粥。”她在他对面坐下,“你再这样熬下去,别说对付元载,你自己先倒下了。”
陆铭章苦笑:“我不倒,你们才能稳。”
“可若你倒了,我和娘怎么办?”她直视着他,“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可不是只陪我三年五载。”
他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眼底浮起一丝暖意:“你说得对。”
他端起粥碗,一口口喝完,连最后一粒莲子都吃了。她看着他,心中柔软一片。
饭毕,他忽道:“今日我要去一趟刑部,与几位同僚商议新案卷宗的事。顺道……见一个人。”
戴缨心头一跳:“谁?”
“御史台的陈大人。”他淡淡道,“他是先帝旧臣,刚正不阿,素来与元载政见不合。这些年虽被排挤在外,但根基尚在。我想,是时候让他知道一些事了。”
她明白了。这是在布局,是在为将来可能爆发的风暴埋下伏笔。
“你要把母亲的事告诉他?”
“不会全说。”他摇头,“但我可以透露元载早年曾强纳良家女子为妾,且此人至今仍受其控制,生死由人。陈大人若愿追查,自有办法挖出真相。”
“万一……他不信呢?”
“他会信。”陆铭章眸光沉静,“因为我会给他看证据??当年杨三娘入府的卖身契副本,还有她亲笔写下的血书。”
戴缨呼吸一滞:“血书?娘写过血书?”
“嗯。”他点头,“那是她被迫委身那一夜写的,藏在发髻里,后来托老仆辗转交给了我。我一直没敢给你看,怕你承受不住。”
她沉默良久,终是开口:“现在,我可以看了。”
他凝视她片刻,起身打开书柜暗格,取出一封黄绢包裹的信笺。递给她时,手指微顿:“看完后烧掉。它不能再留在世上。”
她接过,双手有些发抖。解开绢布,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字迹斑驳,墨中夹杂着褐红色的痕迹,显然是以指血书写:
> 天地不容,夫死子散,妾本良家女,名杨氏,籍江南吴县。天启七年春,因家遭横祸,流落京师,被元载强掳入府,逼为侍妾。彼时已有身孕五月,恐辱门楣,隐忍未言。后产一女,取名阿缨,寄养叔父家中,谎称病逝。
>
> 妾苟活至今,只为再见女儿一面。若有来世,不愿为人妇,不愿入侯门,只愿做个寻常农妇,携女采桑织布,共度晨昏。
>
> 若此书得见天日,请代我告我女:娘非弃她,实不得已。望她平安长大,莫寻仇怨,只求一生清净。
信纸滑落,戴缨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母亲早已死去,以为自己是被遗弃的孤雏。可原来,那个女人一直在黑暗中守望着她,在恐惧中祈祷着重逢,在绝望里写下这封用血泪浸透的遗书!
陆铭章蹲下身,将她紧紧抱住。她在他怀中颤抖如秋叶,哭声压抑而破碎,像是要把二十年的委屈、痛楚、思念全部倾泻而出。
“我知道……我都懂……”他一遍遍说着,声音沙哑,“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她从你身边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止住泪水,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异常清明。
“我要让元载付出代价。”她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告诉天下人,有些罪,不能因为权势滔天就被掩盖;有些人,不该因为身份卑微就被践踏。”
陆铭章看着她,忽然笑了:“你真是越来越像她了。”
“像谁?”
“像你的母亲。”他轻抚她脸颊,“也是这样倔,这样狠,为了守护在意的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也笑了,擦去泪痕:“那你就要继续护着我,别让我一个人去闯刀山火海。”
“好。”他握住她的手,“这一局,我们一起下。”
数日后,京城骤起风波。
御史台突然弹劾户部侍郎周通贪墨军饷,牵连甚广,其中竟提及元载曾收受巨额贿赂,为其子谋取武职。圣上震怒,下令彻查。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陈御史在奏折中隐晦提到:“元氏一门,不仅财贿公行,更有强占民女、毁人骨肉之嫌,民间早有怨言,望陛下明察。”
虽未点名,但朝中人心知肚明,矛头直指元载。
元府顿时风声鹤唳,赵管家连夜焚毁多份旧档,府中仆役接连失踪。而元载本人,则闭门谢客,连陆铭章递上去的公文也迟迟不予批复。
戴缨得知消息那日,正在铺子里核对新一批绣品账目。她听完归雁转述,只淡淡一笑:“他慌了。”
“夫人不怕他狗急跳墙吗?”归雁忧心忡忡。
“他不敢。”戴缨放下账册,走到窗前,望着街市人流,“因为他不知道我们知道多少,也不知道我们下一步会做什么。这种 uncertainty(不确定性),比任何威胁都可怕。”
归雁听得半懂不懂,却也觉出一股凛然气势。
当晚,陆铭章归来,神色疲惫却掩不住眼底锋芒。
“怎么样?”戴缨迎上前为他解去外袍。
“陈大人已经开始秘密走访当年经手杨三娘入府事宜的老吏。”他低声说,“已有三人愿意作证,只等时机成熟,便可联名上书。”
“那……我们什么时候接娘回来?”
“再等等。”他握住她的手,“等元载自顾不暇之时,才是她光明正大地走出阴影之日。”
她点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你说,娘现在过得好吗?”
“她在青梧里种了菜园,养了几只鸡,还收留了一个逃难来的孤女做伴。”他笑了笑,“昨日捎信来说,春天来了,院子里的茉莉开了,她摘了些晒干,准备等你去看她时,给你做香囊。”
戴缨鼻子一酸,眼泪无声滑落。
她知道,那不只是香囊,是一个母亲迟来二十年的爱,是一针一线缝进岁月里的牵挂。
又过了半月,春意正浓。
某日清晨,戴缨正在院中修剪花枝,忽见一名村童模样的少年匆匆跑来,递上一封信。
她拆开一看,竟是母亲亲笔:
> 阿缨亲阅:
>
> 此地安宁,山水清秀,人心淳朴。我今已非昔日弱质,能耕能织,能护己身。前日村里来了个游方郎中,说我身子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延年。
>
> 我知你在城中步步为营,与虎谋皮,心中常忧。但请记住:无论成败,娘都不愿你以身犯险。你能活着,能笑着,能穿着自己喜欢的春衫走在阳光下,便是我此生最大心愿。
>
> 春风拂面,柳絮飞时,我常坐在院门口看你来时的那条小路。虽知你不会轻易前来,可我还是天天等着。
>
> 愿你平安,胜过千言。
>
> 母字
信纸轻如羽,却压得她胸口生疼。
她将信贴在心口,仰头望天。湛蓝天空下,柳絮纷飞如雪,像是春天撒下的温柔誓言。
她忽然转身回屋,取出一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藕荷色春衫,袖口与裙边皆以金线绣着细密的茉莉花纹,针脚细腻,栩栩如生。
那是她亲手绣的。
每一针,都带着思念;每一线,都系着骨血。
她提笔在衣襟内侧绣上一行小字:
> 解尽春衫旧时结,
> 方知母爱是归途。
然后,她将衣服叠好,放入盒中,附上一封信:
> 娘亲大人膝下:
>
> 衣成之日,即我心安之时。待到槐花再开,我必亲往青梧里,为您穿上这件春衫,陪您看满院芬芳,听您唤我一声“阿缨”。
>
> 到那时,我们不再躲藏,不再畏惧,只做一对寻常母女,共度余生。
>
> 女缨敬上
盒子封好,她交予归雁:“明日送去。”
归雁接过,轻声道:“夫人,您觉得……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戴缨站在院中,春风拂起她的裙角,发丝飞扬。她望着远方,嘴角扬起一抹坚定的笑:
“会来的。”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别人身后的小丫头了。”
“我是戴缨,是我娘的女儿,是陆铭章的妻子,是我自己命运的主人。”
“这一世,我要亲手解开所有束缚我的春衫,哪怕千针万线,也要一层层剥开,直到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而那一天,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