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归雁已先一步上前掀开帘子。戴缨缓缓抬脚下车,足尖刚触到青石板,便觉一阵微风拂面,带着春末特有的温润气息,吹得她鬓边碎发轻扬。她回头望了一眼那辆载着她们母女重逢的马车,仿佛还能听见方才在厅中那一声“娘”落下时,满室颤抖的寂静。
陆铭章随后下来,站定在她身侧,未语,只是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动作极轻,却让她心头一暖。
院门开启,两个小丫鬟迎出来行礼,口中唤着“夫人、大人”。戴缨脚步微顿??这是头一回被人称作“夫人”,从前不过是个“娘子”,或“戴姑娘”,如今这一声“夫人”,竟似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她没应,只看了陆铭章一眼。他眉目不动,却微微颔首,像是默许她担得起这个称呼。
进了内院,天光已斜,日影西移。戴缨本欲去净房梳洗,却被归雁拦住:“厨房刚煨了参汤,说是大人特意交代的,让您回来就喝一碗。”
她怔了怔,看向陆铭章。他已脱去外袍,正由小厮伺候着换家常衣裳,闻言只淡淡道:“你今日心神耗损太多,该补一补。”
声音平静如常,可她却听出其中藏不住的关切。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也是这般,他总不声不响地守在床前,一夜无眠,第二日照旧上衙理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低头笑了笑,随归雁去了东厢暖阁。
参汤温热适口,入口微苦,回甘绵长。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思绪却飘得很远。母亲的脸还在眼前晃动??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眼睛,含泪望着她时的模样,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多年积压的心结。
她不是没有怨的。
可当那声“阿缨”从母亲唇间溢出时,所有的恨都化作了汹涌的酸楚。她终于明白,有些分离,并非出于无情,而是迫于命运的碾压;有些沉默,并非冷漠,而是深到无法言说的爱。
“夫人……”归雁轻声唤她,“您要不要写封信给杨三娘?她临走前说,若您想见她,随时可遣人去递话。”
戴缨放下碗,指尖还沾着汤渍。她沉默片刻,点头:“取纸笔来。”
砚台磨开,墨香氤氲。她提笔欲书,手却微微发颤。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写“母亲”二字时,笔锋一顿,几乎落不下力。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眼中已有湿意。
> 母亲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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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相见,恍如梦寐。儿自幼失恃,每于夜深人静,常思母颜,却唯余空影。今得见真容,方知梦中那缕呼唤,原非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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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不解叔父为何隐瞒,亦难释心中积郁。然见母亲鬓角霜色,言语哽咽,始知您所受之苦,或更甚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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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愿再问“为何不见我”,只愿今后,能常闻您唤我一声“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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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虽入陆府为妾,然此身清白,此心无愧。若您尚肯认我,愿日后得奉晨昏,略尽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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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寒未尽,望加衣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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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缨再拜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信折好,交予归雁:“明日一早送去。”
归雁接过,低声道:“夫人放心,我会亲自跑一趟。”
戴缨点点头,起身走向卧房。推门而入时,见陆铭章已在榻上半倚着看书,烛火映着他侧脸,轮廓分明,神情专注。听到动静,他抬眼看来,合上书册,问道:“写完了?”
“嗯。”她走到妆台前卸钗环,一面道,“写了些心里话。”
陆铭章起身,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中一支金步摇,顺手放在匣中。“她若看到这封信,会高兴的。”他说。
戴缨望着镜中他的影子,忽而一笑:“您倒比我还了解她。”
“不是了解她,是了解你。”他低声答,“你写什么,她就会信什么,哭什么,盼什么。”
她心头微颤,转过身看他:“爷……您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盼着我找到她,盼着我完整?”
陆铭章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眼尾,那里还有未干的泪痕。
“我是盼着。”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真实,“但我更怕你受不了。你从小倔强,受一点委屈都要咬牙忍着,我不敢想象,若你得知真相后崩溃痛哭,我该如何自处。”
“所以您宁愿让我活在一个谎言里?”
“不是谎言。”他摇头,“我只是把最痛的那一部分,留到了最后。就像治病,总要等伤口愈合些,才敢动刀。”
戴缨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比她想象中更懂得如何爱人??不是用热烈的言语,不是用浮华的承诺,而是用漫长的隐忍和小心翼翼的守护。
她伸手抱住他,额头抵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谢谢您……没有丢下我。”
陆铭章身体一僵,随即缓缓环住她,力道极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那一夜,他们并肩躺在榻上,谁都没有睡着。
窗外月色如练,洒在床前一片银白。戴缨翻了个身,面向他,借着微光看他安静的睡颜。他眉头微蹙,似梦中仍有忧思。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描摹他眉骨的线条,心中默默道:原来你也怕失去我。
次日清晨,戴缨醒得比昨日稍晚些。睁开眼时,身边已无人,枕上只余一道浅浅压痕。她坐起身,见床头放着一套新裁的藕荷色对襟衫裙,料子柔软,绣工精细,显然是专为她准备的。
归雁进来伺候洗漱,笑道:“大人说,这几日不必去铺子了,让您好好歇着。”
戴缨抿嘴一笑:“他还管得宽了。”
话虽如此,她却乖乖换了衣裳,梳了简单的堕马髻,簪一支素银簪子,便去了堂屋用早饭。
陆铭章已在案前批阅文书,见她来了,搁下笔,命人端上粥点。两人相对而食,气氛宁静。
饭毕,归雁呈上一封信??是杨三娘回的。
戴缨双手微颤地拆开,展开细读:
> 缨儿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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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信如晤。昨夜灯下读汝书,泪湿数行,不能成句。吾女长大,识字知礼,心性温良,胜我百倍,实乃我平生最大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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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当年因元载权势所迫,委身侍妾,不敢寻死,只为存一线之念??或有一日能再见你。然你既入陆府,得遇良人,我岂敢扰你安宁?
>
> 今汝主动来书,唤我一声“母亲”,纵即刻死去,亦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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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居城西别院,名“栖云居”,门前有海棠两株,汝若有暇,可遣人送帕为信,我必亲迎。
>
> 汝父元载尚在朝中,位高权重,我恐其知晓你我相认,再生波澜。故此事暂宜隐秘,望儿体谅。
>
> 春风渐暖,愿汝安康。
>
> 母杨氏手书
戴缨读完,久久不语。归雁见状,忙递上茶水。她接过,轻啜一口,才觉喉头松了些。
“怎么了?”陆铭章问。
她将信递给他:“母亲让我去栖云居看她。”
陆铭章看完,神色未变,只道:“去便是。我会安排妥当,不让元载察觉。”
“您不怕惹祸上身吗?”她望着他,“元载可是您的顶头上司。”
“怕。”他直言不讳,“但我更怕你后悔??后悔没能光明正大地叫一声‘娘’。”
戴缨鼻子一酸,低下头去。
此后数日,戴缨渐渐恢复往日作息,仍去小肆照看生意,只是精神明显不同。从前是温婉含笑,如今多了几分沉静笃定,举手投足间,竟隐隐透出一股母仪般的端庄气度。
陆铭章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某日午后,戴缨正在铺子里核对账目,忽见一名老仆模样的人进来,递上一方绣帕??正是她幼时那块,上面绣着小小的“缨”字。
她心头一跳,立刻明白是母亲传信。
当晚,她向陆铭章提起此事。他沉吟片刻,道:“明日我休沐,陪你走一趟。”
戴缨惊喜抬头:“您也去?”
“不去怎么放心?”他淡淡道,“再说,我也该去给她请个安。毕竟……她是戴缨的母亲。”
她笑了,眼角泛光。
第二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驶出巷口,直奔城西。车内,戴缨穿着素净衣裙,手中紧紧攥着那方旧帕。陆铭章坐在对面,闭目养神,偶尔睁眼,见她紧张地摩挲帕角,便轻声道:“别怕,我在。”
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马车停在栖云居门前。依旧是那扇漆色微褪的木门,那盏素灯笼仍在风中轻轻摇曳。
杨三娘早已候在院中。见他们来了,忙迎上前,目光落在戴缨脸上,满是欢喜与忐忑。
“阿缨……”她轻唤。
戴缨快步上前,扑进她怀里:“娘。”
这一声,比上次更清晰,更坚定。
杨三娘浑身一震,眼泪瞬间涌出,紧紧抱住她,反反复复只说一句:“我的阿缨回来了,回来了……”
陆铭章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杨三娘抬头望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一刻,无需言语。
他曾是她年少时错过的良人,也曾是她落难时唯一的援手。他未曾越界,却始终守候;他不曾表白,却以一生践行承诺。
如今,他们共同的女儿,终于回到了母亲身边。
他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杨三娘,别来无恙。”
杨三娘连忙还礼,哽咽道:“大人……多谢您护我女儿周全。”
“不必谢我。”他目光柔和地看向戴缨,“是她值得被护。”
那一日,三人共坐庭中,饮茶叙话。海棠树下,光影斑驳,春风拂面,花叶轻响。戴缨坐在母亲身旁,听她讲那些她从未知晓的往事??她出生时的啼哭,她第一次学步跌倒,她五岁那年追蝶入园,险些掉进池塘……
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心头发烫。
临别时,杨三娘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舍得放:“下次再来,好吗?”
“嗯。”戴缨用力点头,“我一定会来。”
回程路上,戴缨靠在车厢壁上,脸上带着久违的满足笑意。陆铭章看着她,忽然道:“你觉得她过得好吗?”
戴缨想了想,摇头:“不好。她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院子里,身边只有一个老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她眼神里总有惧意,像是随时等着什么灾祸降临。”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认真地看着他:“我想接她出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她,让她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
陆铭章沉默片刻,道:“元载不会允许的。”
“那我就想办法。”她语气坚定,“她是我的娘,我不护她,谁护她?”
陆铭章凝视她良久,忽然笑了:“你越来越像她了。”
“像谁?”
“像杨三娘。”他轻声道,“倔强,执着,为了在乎的人,什么都敢做。”
戴缨也笑了,靠进他怀里:“那您就得一直陪着我,帮我一起护着她。”
“好。”他揽住她,“一辈子都陪着你。”
马车穿行在暮色之中,春风吹起帘角,送来远处街头的喧闹与炊烟的气息。戴缨闭上眼,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心中前所未有地踏实。
她不再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了。
她有娘,有他,有家。
命运曾夺走她的一切,却又在时光尽头,悄然归还。
这一世,她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