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银,洒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映照出层层叠影。那些来自四方的傩面之人静立不动,面具后的眼神却如星火闪烁,似有千言万语藏于无声之中。风起时,他们的戏袍猎猎作响,仿佛天地也在应和这场跨越百年的誓约。
吴峰拄着断裂鼓槌缓缓站起,掌心仍残留着神印沉入心脉后的灼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道曾渗出黑丝的裂痕已然结痂,可每当血脉奔涌,皮下便隐隐浮现蛛网般的暗纹,如同某种古老契约正在悄然重写。他知道,封印“真傩”只是暂时压制了外魔之引,而真正的侵蚀,早已深埋于血肉根本。
“你们是怎么来的?”他望着白发老者,声音沙哑。
老者将青铜铃铛轻轻放在供桌上,双手合十:“此铃一响,十二支脉皆有所感。我们本是散落民间的‘守仪者’,代代隐姓埋名,护一方傩坛不灭。有人以为我们只是跳神驱邪的戏班,殊不知每一次开脸、每一记鼓点,都是对彼界之门的加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吴峰眉心尚未完全平息的幽蓝神光上,“姜无咎当年以身裂魂,将‘主傩’权柄藏于血脉流转之间,只待集齐十二面具之人觉醒。如今你既破茧而出,便是新主。”
“主傩……”吴峰喃喃,忽然觉得这两个字沉重如山。
不是统领,而是牺牲;不是号令,而是承担。每一个“主傩”,都必须在命终之际选择是以己身为锁,还是分裂传承。师父选择了后者,代价是永世不得安息,残魂困于镜中世界与邪物搏斗千年。
李生白察觉到他神色异样,低声提醒:“你还未恢复,不宜久站。”
吴峰摇头,强撑着走到供桌前,拿起那本《傩源考》。残破纸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树叶,叶脉勾勒出一幅微型地图,指向南疆深处一座名为“葬鼓岭”的绝地。他指尖轻抚,忽觉一阵刺痛,一滴血落下,竟被叶片瞬间吸收,随即整片叶子泛起微弱青光,浮现出一行小字:
> “若见此信,吾徒已临大劫。彼界非虚妄,乃真实存在之域,其主谓‘黯喉’,喜食信仰,嗜饮祷言。傩之一道,原为天授,用以镇门拒敌。然人渐不信神,反拜伪像,致使正力衰微,邪氛滋长。今我虽亡,志不绝。若有一日‘终焉之角’鸣响,则请赴葬鼓岭,取回‘初鼓’,补我残阵,续我长城。”
字迹戛然而止,最后几个笔画颤抖扭曲,似书写之人已油尽灯枯。
吴峰双目微红:“原来您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李生白接过书册细看,眉头紧锁:“葬鼓岭?那是南疆三大禁地之一,传说中有‘活坟’之称,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完整出来。而且……”他抬眼,“那里正是你师父最初发现‘傩尸’的地方。”
“所以一切的起点,也是终点。”吴峰收起书册,将青铜铃系于腰间,“我们必须去。”
“你现在的状态撑不了长途跋涉。”李生白坚决反对,“何况金光宫那边也该传讯了,他们需要知道‘墨云’的真实来历。”
“那就分头行动。”吴峰果断道,“你带消息回去,通知掌门调动宫中资源,查清近百年所有异常傩事记录,尤其是涉及面具失踪、艺人疯癫、村落整村消失的案例。我要你列出一份名单,找出所有可能已被渗透的‘伪傩’据点。”
“你要清剿?”李生白震惊。
“不是清剿,是救赎。”吴峰目光坚定,“那些被附体的傩师,未必全是自愿。就像我差一点就成了‘真傩’的容器,许多人恐怕是在不知情中被种下了邪种。我们要做的,是切断彼界的供养链。”
两人对视片刻,终是李生白先点头:“好。但我只给你七日时间休整。七日后,无论你是否启程,我都会带人赶来汇合。”
吴峰笑了:“你还是这么?嗦。”
夜更深了,众人陆续退去,各自寻处歇息。唯有吴峰留在祠堂,点燃三炷香,插在姜无咎牌位前。他跪坐良久,终于开口:“师父,我知道您听得见。我不怪您瞒我真相,也不怨您让我背负这一切。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没有逃。”
话音刚落,香火忽然剧烈摇曳,无风自动,竟在空中凝成一道模糊人影:身穿旧傩袍,面容苍老却眼神清明,正是姜无咎的模样。
“你能走到这一步,我很欣慰。”虚影开口,声音如同从极远之地传来,“但你要记住,‘初鼓’并非神器,而是枷锁。它是我族初代主傩以自身头骨为腔、心脉为弦所制,每敲一次,便会吞噬一名守门者的寿命。你若前往葬鼓岭,便要做好再也无法回头的准备。”
“我不怕死。”吴峰抬头,“我只怕无力守护。”
姜无咎的虚影微微颤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咽于喉。最终,他只留下一句:“带上它。”
随即伸手一指,供桌之下缓缓滑出一只乌木匣子,表面刻满封印符文,角落镶嵌着一块碎裂的面具残片??正是吴峰幼年时梦见的那个木雕人偶上的材质。
吴峰打开匣盖,里面是一双赤足草鞋,鞋底沾满干涸泥土,隐约可见血迹。更令人惊异的是,鞋尖朝向南方,竟自行微微转动,仿佛仍在感应某条古老路径。
“这是……?”
“我走过的路。”姜无咎的声音渐弱,“穿上去,它会带你找到‘初鼓’的真正埋藏之处。但也警告你??一旦穿上,你的命运便再无普通人的可能。你会成为‘行走的祭坛’,步步踏血,夜夜闻鬼哭。”
吴峰沉默良久,脱下布靴,换上草鞋。
刹那间,天地变色。
他的视野骤然分裂成多重层次:现实世界依旧昏暗寂静,可在另一重感知中,整个村落竟化作一片焦土废墟,无数冤魂游荡其间,口中吟唱着失传已久的《送傩曲》;远处山峦之上,浮现出九座倒悬庙宇的虚影,每一座门前都站着戴相同面具的身影,静静注视着他。
最可怕的是,他看见自己背后延伸出一条由骸骨铺就的小路,蜿蜒通向南方,路上每一步脚印都染着鲜红,而尽头,是一座被荆棘缠绕的巨大鼓台,台上悬挂着一面漆黑如墨的大鼓,鼓面用人皮绷成,中央插着一根断裂的鼓槌??与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我的命途?”他低声问。
姜无咎的虚影已经消散,唯有余音缭绕:“是你的选择。”
次日清晨,李生白离开村子返回金光宫。临行前,他塞给吴峰一枚玉符:“危急时刻捏碎它,我能感应到位置。别逞英雄,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吴峰点头,目送他身影远去。
随后几天,他闭门不出,在祠堂内整理战损、修复神印。水波镜面虽有裂痕,但尚可运转;十二面具逐一检查,除“终焉之角”仍有血光流动外,其余均已稳定。他尝试沟通体内觉醒的第十二傩灵,却发现那头黑兽虚影不再听令,反而时常在梦中低语,诉说一种难以言喻的“回归渴望”。
他知道,那是血脉深处残留的召唤。
为了压制这种影响,他每日子时焚香打坐,运转“九州掌水”之法,引地下寒泉冲刷经脉。同时研读《傩源考》残卷,试图破解其中隐藏的古咒密文。终于在第四日夜里,他在一页夹层中发现了被药水隐去的内容:
> “欲斩伪傩,先明真我。凡承主傩者,必历‘三试’:
>
> 一试观心:见己之欲,不避不藏;
>
> 二试断情:舍所爱,断所恋;
>
> 三试殉道:宁自焚,不降敌。
>
> 过三关者,方可执‘初鼓’,叩‘天脊门’。”
吴峰读罢,久久无语。
他知道,所谓的“三试”,并非仪式,而是劫难。每一个主傩,都必须在生死边缘完成自我剥离。
第五日黄昏,他独自登上村后荒山,在师父曾教他第一支傩舞的地方摆下简易祭坛。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面小鼓??那是他学艺之初亲手制作的第一件法器??将其置于石台之上,然后盘膝而坐,闭目凝神。
咚。
一声鼓响,轻缓悠远。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节奏逐渐加快,竟是《破疫调》中最凶险的一段“斩祟十三击”。随着鼓声震荡,他体内神印共鸣,水波镜面再度浮现,这一次却不仅映照现实,更开始回溯过往??
他看见童年的自己躲在窗后偷看师父练舞,面具下的脸模糊不清;
他看见少年时期第一次戴上面具跳傩,村民跪拜欢呼,而天空悄然掠过一道墨痕;
他看见那一夜,师父倒在小屋中,手中紧握鼓槌,墙上投影却是十个扭曲人形正缓缓向他靠近……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处山谷:暴雨倾盆,一群戴青铜面具的巫者正在举行献祭,他们将一名年轻男子绑上高台,剥去衣裳,剖开胸膛,取出心脏投入火堆。火焰腾起瞬间,空中裂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巨庙轮廓。而那名牺牲者,赫然与姜无咎年轻时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吴峰猛然睁眼,泪水横流,“您不是失踪,是自愿赴死!您用自己的命,换了这个世界多活三十年!”
鼓声骤停。
风止,云凝。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什么是“观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查明真相才踏上这条路,可内心深处,其实藏着更深的执念:他想复活师父,想让一切回到最初那个平静的村庄,想做个普通人,娶妻生子,安度余生。
但现在他知道,那不过是逃避。
真正的“我”,不是一个想要摆脱命运的人,而是一个明知结局悲惨,依然愿意走下去的人。
“我看见了。”他对着虚空说道,“我不怕了。”
刹那间,眉心神印轰然震动,一道纯净蓝光冲天而起,直贯云霄。水波镜面裂痕竟开始缓慢愈合,仿佛得到了新的力量灌注。
第一试,过。
第六日,他写下一封信,封入竹筒,埋于祖坟之前。信中无一字提及危险或诀别, лиwь叮嘱村中长老若三年未归,便将傩班传承交予下一代孩童,并附上学艺口诀与基础驱邪术。
做完这一切,他摘下身上所有护身符?,包括金光宫赐予的避邪佩、母亲留下的平安锁、甚至李生白送的护身桃木片,一一投入火中焚烧。
火焰跳跃中,他低声念道:“从此往后,我不靠神明庇佑,不倚他人援手。我的命,由我亲自扛到底。”
第二试,断情。
第七日凌晨,东方未明,吴峰穿戴整齐,背上行囊,手持鼓槌,脚踏草鞋,走出祠堂。
村口,昨夜出现的那些傩面之人早已列队等候。他们无人说话,只是默默让开道路,目送他离去。
当他迈出第一步时,脚下的土地竟发出轻微震颤,仿佛大地也在回应他的决心。
而就在他身影即将消失于山路尽头之际,天空忽然传来一声清越铃响??
不是来自他腰间的青铜铃。
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山巅、从林间、从河底、从云端,无数铃声同时响起,交织成一首古老而又庄严的送行曲。
他知道,那是散落各地的守仪者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祝福。
吴峰没有回头,脚步愈加坚定。
草鞋踏过尘土,留下深深印记。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重写命运。
而在极遥远的虚空深处,那滴悄然坠落的“墨水”终于穿透罡风层,融入大气,化作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阴翳,缓缓扩散。
新的眼睛,正在睁开。
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等待被选中的孩子。
他是吴峰,掌水者,主傩人,新时代的守门人。
前方是葬鼓岭,是初鼓,是天脊门,是生死未卜的终局。
他要去的地方,没有光。
所以他必须成为光。
鼓声再起,踏破晨雾,一路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