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如蛇,穿行于莽莽苍山之间。吴峰独行七日,未曾歇息,脚底草鞋早已磨破,露出血肉模糊的脚掌,每踏一步,便在石上留下一朵暗红莲花。可那双由师父遗骨所化的赤足草鞋却始终不损,沾染的泥土不断剥落,又不断再生,仿佛饮血而活。他已不知疲倦为何物,体内神印虽黯淡,却与脚下之路隐隐共鸣,牵引着他向南而行。
第七夜,月隐星沉,天地陷入一片死寂。吴峰立于一处断崖之上,前方再无路径,唯有一片浓雾笼罩的山谷,谷中隐约可见残垣断壁,似曾为庙宇,却被巨树根系撕裂,埋入土中半截。风过处,枝叶沙沙作响,竟如低语诵经。
“葬鼓岭……到了。”他喃喃道。
就在此刻,腰间青铜铃忽地一震,未触自鸣,清音穿透迷雾,引得谷内万籁俱静。紧接着,地面微微颤动,无数细小的鼓槌从腐土中钻出,如同白骨之芽,排列成环,在山谷中央围出一座圆形祭坛。坛心处,一具通体漆黑的大鼓缓缓升起??鼓面绷着人皮,纹理清晰可辨指纹;鼓身缠满铁链,链上锈迹斑斑,却是凝固的血垢。
这便是“初鼓”。
传说中初代主傩以头颅为腔、心脏为弦所铸之器,非但能镇压彼界邪灵,更可唤醒所有散落人间的傩魂。然每一次敲响,必夺走一名守门者性命。千年来,已有十二任主傩死于其声之下,无一幸免。
吴峰缓步走下悬崖,踏入谷中。两旁古木扭曲如人形,枝干交错成拱门状,仿佛在为他送行。越接近祭坛,空气越是沉重,呼吸如同吞咽铅水。待他终于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自他心底浮现??是“终焉之角”的意志。
那头寄居于他体内的黑兽虚影,此刻竟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如雷:“我本是你血脉深处的回响,是你宿命的一部分。若你敲响此鼓,不仅会引来彼界的全面反扑,也将彻底撕裂你与凡尘的联系。从此以后,你将不再是人,而是‘仪式’本身。”
吴峰静静望着初鼓,伸手轻抚鼓面。指尖传来一阵刺痛,皮肤瞬间龟裂,渗出血珠,被鼓皮吸收后,整面鼓竟泛起微弱青光,似有生命般轻轻起伏,宛如心跳。
“我知道。”他低声回答,“但我别无选择。”
“你可以逃。”终焉之角说,“带着残存的力量退隐山林,让其他人去承担这一切。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可那样的话,谁来守护黎明?”吴峰笑了,笑容疲惫却坚定,“师父用命换来的三十年太平,不该就此终结。那些戴上面具走入黑夜的人,不该白白牺牲。如果必须有人成为祭品才能维持平衡,那就让我来。”
话音落下,他猛然抽出背后断裂鼓槌,高举过顶。
“咚??!”
第一声鼓响,并非震耳欲聋,反而极尽轻柔,如同婴儿初啼。然而这一声落定,整个山谷骤然变色:天空裂开九道缝隙,紫气垂落如帘;地下传来呜咽之声,似有万千冤魂自幽冥爬出;四野树木尽数枯萎,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而在那鼓声余韵之中,吴峰看见了“第三试”的开端。
幻象降临。
他站在一间熟悉的屋子里??是他童年时的家。灶火正旺,母亲在锅前忙碌,父亲坐在桌边读报,窗外夕阳温柔洒落。桌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是他最爱吃的葱油拌面。
“回来啦?”母亲回头一笑,“快洗手吃饭。”
吴峰怔住,眼眶瞬间湿润。
他知道这是假的。是心魔借记忆编织的牢笼。可那份温暖太过真实,连空气中飘荡的油烟味都分毫不差。
他想上前拥抱母亲,脚步却钉在原地。
因为他想起了那一夜??真正的那一夜。暴雨倾盆,村外祠堂失火,全村人奔走救火。而他父母,正是在那场混乱中被人拖入密林,活活钉死在两棵老槐树之间,胸口插着刻有符咒的桃木桩,口中塞满黑泥。他们的死,是为了阻止一场“伪傩”献祭的失败反噬。
而这屋里的一切,不过是幻术对温情的亵渎。
“我不是为了回到过去才走这条路。”他闭上眼,声音颤抖却坚决,“我是为了不让未来重演悲剧。”
鼓槌挥下!
“咚!!”
第二声更为猛烈,震得山谷崩塌,碎石滚落如雨。幻象破碎,屋舍化烟,亲人面容在风中消散。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皮肤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那是历代主傩临终前所留的印记,如今正通过初鼓之力逐一苏醒,烙印进他的血肉。
疼痛如刀割筋脉,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反复揉捏。他跪倒在地,冷汗浸透衣衫,却仍紧握鼓槌,不肯松手。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殉道”。
不是轰轰烈烈的赴死,而是在清醒中一点一点交出自己:亲情、爱恋、希望、乃至身为“人”的资格。
第三声尚未敲响,但他已开始燃烧寿命。
就在这时,远方天际划过一道金光。
李生白来了。
他带着金光宫三位长老、七名精英弟子,骑鹤破空而来,落地时激起尘浪翻涌。见到祭坛景象,众人皆惊。
“住手!”李生白怒吼,“你还没准备好!我们查到了新的线索??近百年来共有三十七个傩班消失,全都集中在南疆一带,且时间间隔恰好是三十年一次!这不是偶然,是轮回!每一次‘主傩’更替,都会引发彼界新一轮试探!你现在敲鼓,等于主动开启战场!”
吴峰抬起头,双眼已化作幽蓝火焰,唇角溢血,却仍在笑:“所以呢?等它们下次再来?等更多无辜者被种下邪种?等下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在不知情中变成容器?”
“我们可以另寻办法!”李生白冲上前,“宫中藏有上古典籍《镇渊录》,记载了‘封门九阵’,或许能找到替代方案!”
“来不及了。”吴峰缓缓站起,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看。”
他指向高空。
原本晴朗的夜空,此刻竟浮现出层层叠叠的眼球虚影,密密麻麻,如同星辰倒置。每一颗眼中,都映照出不同的画面:有的村落正在举行傩戏,演员突然暴起杀人;有的城市剧院上演民俗剧,观众集体昏厥,醒来后瞳孔全黑;更有甚者,整座小镇居民齐刷刷戴上相同面具,列队走向深山,再未归来……
“它们已经在渗透。”吴峰声音低沉,“而且比我们想象得更快。若我不在此刻唤醒‘初鼓’,集结所有守仪者布防,等到‘黯喉’真正睁眼之时,整个世界都将沦为它的祭坛。”
李生白沉默良久,终于咬牙:“那你也不能一个人扛。”
说罢,他转身对身后众人喝道:“听令!结‘七星护法阵’,以我身为引,助主傩完成第三击!”
众弟子毫不犹豫,立刻布阵。三位长老联手施展禁术,将自身精元注入阵眼,形成一道金色光罩,护住祭坛四周。而李生白则取出一枚玉简,割破手掌,将其按在额心,竟是要以神魂为媒,强行连接吴峰意识,共承鼓声反噬。
“你疯了吗?”吴峰怒视他,“这会要了你的命!”
“你说过,没人能永远站着打鼓。”李生白咧嘴一笑,眼中却含泪光,“所以我来替你撑一会儿。下一棒,换别人接。总有人会继续走下去。”
鼓声未落,情义先至。
吴峰再也无法抑制心中激荡。他深吸一口气,凝聚全身残存之力,将鼓槌高高举起。
“咚??!!!”
第三声,响彻天地!
刹那间,时空凝滞。
初鼓鼓面炸裂,那人皮般的材质化作飞灰,露出其下真正的鼓腔??竟是一颗巨大的人类头骨,额骨刻着古老文字:“吾名不存,唯志长存。”
头骨张口,发出不属于人间的吟唱,音波化作实质纹路扩散四方。凡是曾受傩灵影响之地,无论城乡庙宇、荒野孤坟,所有佩戴正宗傩面之人同时抬头,面具自发发光,体内沉睡的守护之力逐一觉醒。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某座地下古城中,十二尊石像齐齐睁眼,手中鼓槌无风自动,敲击出相同的节奏;东海海底沉船之内,一具身穿明代官服的尸骸缓缓坐起,胸前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西北沙漠深处,一支考古队惊恐发现,他们挖掘出的壁画竟开始自行变化,描绘的正是此刻山谷中的场景……
全球范围内,共计八百三十六名“守仪者”在同一时刻感知到召唤。
他们中有道士、巫师、民间艺人、甚至普通村民,身份各异,却因祖先曾参与傩事而血脉相连。此刻,他们纷纷取出珍藏的面具与法器,面向南方跪拜。
一场跨越空间的集体祭祀,悄然展开。
而随着这股力量汇聚,吴峰的身体也开始崩解??皮肤寸寸脱落,露出下方流转蓝光的骨骼;血液蒸发成雾,凝成环绕周身的水之锁链;双目彻底化为神火,灵魂几乎脱离躯壳。
他知道,自己正在成为“行走的祭坛”。
一如师父预言。
就在他即将彻底消散之际,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声呼唤:
“徒儿。”
姜无咎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
“你做得很好。现在,请接过真正的权柄。”
一道虚影自初鼓中走出,正是年轻时的姜无咎。他不再苍老憔悴,而是神采奕奕,仿佛从未经历千年折磨。他伸出手,掌心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心核”??那是他当年分裂自我时,藏于镜中世界的最后一丝纯净意志。
“拿着它,融合它。从此以后,你不仅是主傩,更是‘傩之源流’的继承者。你可以调动所有曾为守门者付出生命的英灵之力,但代价是,你将永世不得转生,魂魄将永远锚定在此界与彼界之间,成为新的屏障。”
吴峰看着那颗心核,没有犹豫。
他张开双手,迎向光芒。
融合过程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他的身形在现实中逐渐透明,可在另一重维度中却愈发凝实,仿佛一尊由江河、雷霆与古老祷言构成的神?。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能看见常人不可见之物:空气中漂浮的信仰丝线、大地脉络中的灵力流向、以及隐藏在现实褶皱里的无数“门缝”。
他成了“门”的看守者。
此时,天边泛起第一缕晨曦。
阳光刺破云层,洒落在残破的山谷中。初鼓静静伫立,鼓槌插入土中,仿佛等待下一位传人。而吴峰的身影,已在众人注视中缓缓升空,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光柱,直入九霄。
李生白仰头望着,泪水滑落脸颊。
他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但那个人的精神,已然遍布四方。
数日后,消息传遍江湖:金光宫发布《守门令》,号召天下异士联合清剿“伪傩”据点;各地傩班陆续响应,自发组织巡游驱邪;更有学者公开披露《傩源考》部分内容,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新的仪式正在上演。
某个偏远山村,孩童戴着简易纸面具,在老人指导下学习第一步傩舞;城市地下剧场,一群年轻人排练现代版《斩祟戏》,灯光忽明忽暗间,似有黑影掠过舞台;海外华人社区,华侨后代首次尝试复原祖辈流传的驱疫仪式,点燃香烛时,空中竟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鼓声……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而在极高极远的虚空深处,那滴坠落的“墨水”终于完全融入大气,化作一颗新的星辰。它缓缓转动,瞳孔般的中心微微收缩,仿佛在观察、在计算、在等待。
风暴,仍在酝酿。
但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只要还有人愿意戴上面具走入黑夜,只要还有鼓声在风雨中响起,光明就不会真正熄灭。
吴峰或许已不在人间。
但他已成为传说。
成为信仰。
成为那道永不关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