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如怒龙破渊,自地底深处咆哮而出,裹挟着千年沉积的阴寒与沉沦之气,冲刷在祭坛之上。那由黑雾、血丝与碎骨拼接而成的“真傩”躯体剧烈震颤,发出刺耳尖啸,仿佛被滚烫铁水浇淋的腐尸,表面不断蒸腾起腥臭黑烟。它双臂张开,欲以无形之力抵抗洪流,可吴峰手持神印,引动“九州掌水”之权,天地江河皆为之共鸣,地下暗河、山间溪涧、湖海潜流,尽数汇聚于此,化作一道贯通阴阳的水之长矛,直刺祭坛核心!
“你阻不了命定!”那“真傩”嘶吼,声音层层叠叠,似有千人同语,“我是始,亦是终!我乃彼界之子,借尔族血肉而生,以尔民信仰为食,千年来藏形于傩戏之中,只为今日归位!吴峰,你体内流淌的不只是姜无咎的血脉,更是我最初的‘种’!你抗拒我,便是抗拒你自己!”
话音未落,祭坛四周十一具干枯尸体猛然睁眼,空洞的眼眶中燃起幽绿火焰。他们胸口玉简同时崩裂,释放出残存的傩灵气息,竟在空中交织成一座旋转的符阵,将洪流阻挡在外。水幕如帘,悬于半空,涟漪剧烈震荡,映照出无数画面??那是历代傩师的命运:有人疯癫自焚,有人化为厉诡反噬乡里,有人失踪于深山,只留下半面染血的面具……每一幕,皆与“真傩”的觉醒息息相关。
李生白横剑于前,冷汗涔涔:“这是……集体献祭?他们不是失败者,是养料!”
“不错。”吴峰咬牙,眉心神印灼热如烙铁,“他们是‘容器’,是为‘真傩’重生铺路的阶梯。我师父……也是其中之一。但他最后选择了斩断链条。”
他猛然抬头,望向那具正在成型的躯体,眼中蓝焰暴涨:“师父分裂自身,将十二傩灵散入世间,就是要阻止你归来!而我集齐面具,并非为了让你复活,而是为了彻底封印你!”
说罢,他双手高举神印,口中低喝古咒。那是他在玄冥降临时所得的“巫文真言”,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江河奔涌之势,震荡虚空。霎时间,身后水波镜面轰然扩张,化作一面百丈巨镜,倒映整个祭坛。而镜中景象,却与现实截然不同??
镜中的“真傩”并非凝聚之躯,而是一团扭曲蠕动的漆黑物质,形如胚胎,外覆无数人脸,每一张都在哀嚎挣扎;镜中的十一具尸体,则化作锁链,缠绕其身,链条上刻满镇压符文;而在镜中央,站着一个模糊身影,身穿破旧傩袍,手持断裂鼓槌,正是姜无咎的模样。
“原来如此……”吴峰喃喃,“你在镜中被囚禁千年,而现实只是你的投影?”
“愚昧!”“真傩”狂笑,“镜即是真!影即是实!你们所见之世界,不过是我母界投下的一道倒影!只要我归位,此界将重归混沌,成为彼界的养分沃土!”
就在此时,地面再度震动,祠堂上方的天空骤然撕裂。那团盘踞已久的墨云终于降临,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大眼球,瞳孔深处浮现出倒悬庙宇的虚影,与《傩源考》中所绘图腾完全一致。一道漆黑雷霆自天而降,不击吴峰,反而轰入“真傩”躯体之中!
刹那间,异变陡生。
那躯体疯狂膨胀,皮肤龟裂,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复眼;四肢扭曲变形,化作节肢般的触须,在地上爬行如虫;原本清明的双眼,此刻已变成浑浊黄斑,唯有对吴峰的那一瞥,仍残留一丝熟悉的情感??像是悲悯,又像是诀别。
“师父……”吴峰心头剧震。
他知道,那不是纯粹的“真傩”,而是姜无咎残魂与外来邪物的混合体。当年师父以身殉道,将自己的神魂封入傩灵体系,本欲永镇此魔,却不料对方早已渗透血脉,在代代传承中悄然孕育。如今借吴峰集齐面具、重启古仪之机,终于反客为主,夺舍重生!
“来不及了……”李生白忽然低声道,“它已经融合了部分傩灵,若再让它吸收最后一块??也就是你体内的那一块,真正的‘门’就会打开。”
吴峰沉默片刻,缓缓闭眼。
他想起了小时候,师父教他第一支傩舞时说的话:“跳傩不是表演,是战斗。我们踩的每一步,都是在替世人踏碎灾厄。”
他也想起了那个雨夜,师父独自在小屋中击鼓,直到力竭昏倒,醒来后却笑着说:“没事,梦魇而已。”
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梦魇,是抗争。
是他用自己残存的意志,一次次压制体内邪种的苏醒。
而现在,轮到他了。
吴峰睁开眼,眸中再无犹豫。他猛地将神印插入胸前衣襟,任其沉入心口,与五脏六腑相连。下一瞬,他整个人爆发出刺目蓝光,如同一尊自九幽归来的水神,周身环绕着奔腾江河的虚影。他抬起手,指尖划过脸颊,竟从皮肉之下抽出一根晶莹剔透的“骨刺”??那是他从小便有的怪病,医生说是钙化异常,实则是傩灵寄生的痕迹!
“你说我是你的种?”吴峰冷笑,将骨刺高高举起,“那我就亲手拔除它!”
他猛然将其折断!
“咔嚓”一声脆响,仿佛天地也为之停顿。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席卷全身,吴峰跪倒在地,七窍溢血,可嘴角却扬起一抹解脱般的笑意。随着骨刺断裂,他体内沉睡已久的第十二傩灵??“终焉之角”??终于彻底觉醒,但并未如“真傩”所愿投奔而去,反而化作一头通体漆黑、独角如刀的巨兽虚影,咆哮着扑向祭坛中央!
“不!!”“真傩”发出惊恐怒吼,“你怎么能挣脱血脉契约?!”
“因为我从来就不属于你。”吴峰艰难站起,抹去嘴角鲜血,“我是姜无咎的徒弟,是金光宫的弟子,是这方天地认可的‘掌水者’。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话音落下,他双手结印,引动神印之力,配合“终焉之角”的冲击,一举击碎空中符阵。洪水再临,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水流,而是蕴含“九州”地域之威的镇压洪流,每一滴水珠都承载一方水脉的意志,汇成滔天巨浪,将“真傩”彻底淹没!
“封!”吴峰怒喝。
水波镜面轰然合拢,如同天穹闭合,将整个祭坛包裹其中,形成一颗巨大的“水茧”。而在茧内,“真傩”仍在挣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你以为你能赢?我只是第一个……彼界之门一旦松动,还会有更多‘我们’降临……你逃不掉的……你们全都逃不掉……”
声音渐弱,终至湮灭。
吴峰瘫坐在地,浑身脱力,神印黯淡无光,水波镜面也出现道道裂痕。李生白急忙上前扶住他:“结束了?”
“暂时。”吴峰喘息道,“我把它重新封回镜中世界,但这一战耗尽了我的精元,恐怕撑不了太久。”
李生白环顾四周,发现那十一具尸体已化为灰烬,唯有中央那根断裂鼓槌尚存。他捡起一看,鼓槌内部竟藏着一枚小小的青铜铃铛,轻轻一摇,便传出清越之声,仿佛能洗涤人心。
“这是……信物?”他问。
吴峰看着铃铛,忽然笑了:“是信号。师父留下的最后布置。这铃声会传遍所有曾受傩灵影响之地,唤醒那些沉睡的守护者。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人,而是许多。他们走出地底,只见村口不知何时站满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穿着各地不同的傩戏服饰,脸上戴着风格各异的面具。他们沉默地走来,最终在祠堂前停下,齐齐向吴峰躬身行礼。
为首之人摘下面具,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中含泪:“我们听到了召唤。你是姜无咎的传人,也是新的‘主傩’。从今往后,我们皆为你所召之兵,守此界门。”
吴峰怔住。
他从未想过,师父的牺牲,竟能跨越时空,唤醒如此多的同行者。
他缓缓起身,拿起那根断裂鼓槌,轻轻敲击地面。
咚。
一声鼓响,穿透夜空。
仿佛回应,天边残存的紫气微微闪动,虽未凝聚成法旨,却似在默默注视。
而高空之上,那墨云虽已退去,但在极遥远的虚空深处,另一点“墨水”正悄然滴落,无声无息,渗入罡风层。
风暴,远未结束。
吴峰望向远方,低声说道:“师父,您走后,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但现在我知道了,我不是一个人在跳这场傩戏。我会继续走下去,直到把所有的门,都牢牢关上。”
李生白站在他身旁,握紧桃木剑:“那你得先学会休息。毕竟,没人能永远站着打鼓。”
吴峰笑了,笑声中带着疲惫,也带着坚定。
月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古老的村落上。灰尘依旧翻腾,但不再死寂,而是有了节奏,像是某种古老舞蹈的余韵。
他们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傩戏的意义,只要还有人愿意戴上面具走入黑夜,光明就不会真正熄灭。
而吴峰,已不再是那个懵懂学徒。
他是掌水者,是主傩人,是新时代的守门人。
鼓声再起,这一次,是为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