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月,临波城的海风,似乎比往日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燥意。
这一日,杨家炼器坊深处,那间专属于杨震烈的炼器室内,传出的不再是持续不断的锻打与火焰呼啸声,而是一阵奇异的清鸣,如同冰棱轻击,又似生灵低吟。
守在室外的几名炼器学徒面面相觑,眼中既有紧张,也有期待。他们知道,大长老这次闭关炼器已近尾声,似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突然,炼器室的石门“轧轧”作响,向内打开。一股凛冽的寒意混合着炽热未散的炉火气息涌出,让门外等候的几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由得后退了小半步。
杨震烈大步走了出来。他头发有些散乱,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亢奋的光芒。他手中,正握着一件灵光闪闪的兵刃。
那是一条长约七尺的软鞭,通体冰蓝,鞭身由无数仿若冰晶鳞片般的环节紧密衔接而成。鞭身表面,一道道复杂而流畅的银色灵纹若隐若现。最引人注目的,是鞭梢末端一个栩栩如生的蛇首雕饰,蛇口之中,寒芒吞吐不定,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神念波动。
杨震烈没有刻意催动,鞭子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寒意与灵性,仿佛它并非一件死物,而是拥有自己意志的冰霜生灵。
“成了……真的成了!”杨震烈看着手中的灵蛇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极度专注后松弛下来的激动,更是成功突破瓶颈的狂喜,“二阶上品……灵纹圆满,灵性初萌!哈哈!”
守在门外的,除了几名学徒,还有一位身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正是杨继业。他见到杨震烈出来,尤其是感受到那条灵蛇鞭散发出的气息与精妙构造,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快步上前,深深一躬:“恭喜大伯,贺喜大伯!炼器之术更进一步,一举炼成上品灵纹器!”
杨震烈闻言,更是开怀,连连点头道:“好,好!继业,你来看看!此鞭名为冰魄灵蛇,冰寒彻骨,更有一丝神念异力暗藏鞭梢,催动之时,可扰人心神,攻敌不备!其中几处关节衔接与灵纹嵌套,乃是我参悟许城主心得后,灵感迸发所致,若非如此,绝难达到如此圆融如一的上品之境!”
杨继业凑近细观,越是查看,心中震撼越是强烈。他浸淫炼器之道多年,自然能看出这条灵蛇鞭的不凡。材料融合之完美,灵纹设计之精妙,灵力流转之顺畅,都远超普通二阶法器。尤其是那鞭身鳞节之间的灵力共鸣与鞭梢蛇首处蕴含的神念波动,更是匠心独运。
“大伯技艺,侄儿叹服!”杨继业由衷赞道,目光依旧流连在灵蛇鞭上,带着一丝痴迷。随即,他话锋微转,问道,“此鞭寒意内蕴,观其特性,似乎并非为我杨家所备……不知大伯耗费如此心血,是为哪位高人炼制?”
杨震烈抚摸着冰凉的鞭身,脸上笑容不减:“此鞭正是为临波别院的许城主所炼。许城主提供了那两样关键主材,更在其灵力操控心得上予我极大启发,此器能成,他功不可没。”
“许城主?”杨继业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与向往,“侄儿多次听大伯提及,许城主修为高深,见识广博,心中早已仰慕。只是侄儿近来忙于精研几道新得的灵纹,一直无缘拜见。如今大伯炼制此等灵兵,何不由侄儿代劳,送至别院?一则全了礼数,二则也让侄儿有幸一睹许城主风采。”
“此器非同小可,又凝结了我最新体悟,我本欲亲自送去,与许城主再作探讨。” 杨震烈略作沉吟,道,“不过,你既有心,一同前往也好。许城主胸襟开阔,你去了,他当不会见怪,或许真能指点你一二。”
杨继业闻言,脸上露出喜色:“多谢大伯成全!”
当日午后,杨震烈便带着杨继业,来到了临波别院。
彼时,许星遥正在后院的五行循环之地,背着手缓缓踱步,似在沉思。
这段时间以来,五块田土在与聚灵阵法的相互滋养下,土壤灵气浓度与活性被缓慢地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勉强达到了可以尝试种植二阶灵植的门槛。
他正琢磨着,是否可以将循环之地的一阶灵植逐步替换。那样的话,五行灵气在此地的生克循环必将被引动得更加活跃与高效。
就在这时,李海快步来报:“师叔,杨家杨震烈长老来访,还带着一位年轻人,自称是杨继业。此刻正在主殿等候。”
“知道了。”许星遥闻言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走向主殿。
殿内,杨震烈与一名面容俊朗的年轻人正坐在客位。见到许星遥进来,两人同时起身。
“许城主!”杨震烈笑容满面,率先拱手。
“杨长老,久违了。”许星遥笑着还礼,目光随即落在那年轻人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杨长老时常提起的继业公子吧?果然气度不凡。”
杨继业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晚辈杨继业,见过许城主。久仰城主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晚辈之幸。”
“杨公子不必多礼,请坐。”许星遥在主位坐下,示意二人落座,目光掠过杨震烈手边那个散发着淡淡寒气的玉盒,心中已有计较。
寒暄几句后,杨震烈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他将那玉盒打开,取出灵蛇鞭,递到许星遥面前。
“许城主,幸不辱命!”杨震烈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此鞭以城主的寒晶鳄脊骨与蛇冠石为主材,辅以十七种灵矿奇物,经地火淬炼四十九日而成。老夫观其品阶,当达二阶上品。此乃老夫生平首次炼成上品灵纹器,其中数处关窍,多赖城主当日心得启发,方能突破桎梏。还请城主验看!”
许星遥接过灵蛇鞭,入手一片沁凉,却并不刺骨,反而有一种心神宁静之感。灵力微吐,鞭身顿时泛起一层灵光,鳞节轻响,鞭梢蛇首处寒芒亮起,一丝凌厉的神念干扰气息隐隐透出。
“好一件灵鞭!”许星遥由衷赞道,“刚时如枪,柔时如索。冰寒内蕴,神念暗藏,更难得的是灵性已生,与持有者心意隐隐相通。杨长老技艺通神,许某多谢长老费心!”
得到许星遥的肯定,杨震烈更是眉飞色舞,又将炼制过程中的几处得意之笔细细道来,许星遥也适时提出几个问题,两人就炼器之道又交流了片刻,气氛十分融洽。
杨继业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不时在自家大伯与许星遥之间流转,眼中异彩连连。他能看出,许星遥虽然并非专业炼器师,但其对材料特性乃至法器灵纹的理解,视角独特,往往提出让人耳目一新的见解,令大伯都频频点头,深受启发。这让他对许星遥的修为与见识,更添几分敬佩。
见法器之事已了,杨震烈心系炼器坊中积压的事务,便起身准备告辞。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杨继业忽然开口道:“大伯,您炼器坊中事务繁忙,不如先行一步。侄儿……方才听许城主与大伯论及器道,心中偶有所感,还有些修行与器道上积存的疑惑,想斗胆再多留片刻,向许城主请教一二,不知……可否?”
杨震烈闻言一愣,,看向自家侄儿,又看了看许星遥,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与探询之色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儿天赋心性皆是上乘,眼界也高,等闲人物难入其眼,此刻主动提出请教,虽是好事,但也怕他年轻冒失,唐突了许星遥。
许星遥目光在杨继业那张带着真诚与一丝坚持的脸上扫过,微微一笑:“杨长老有事但去无妨。继业公子青年才俊,许某也早有耳闻,能有机会与公子交流,亦是幸事。”
见许星遥应允,杨震烈这才放心,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又叮嘱了杨继业几句莫要失礼,便拱手告辞,先行离开了别院。
送走杨震烈,殿内只剩下许星遥与杨继业二人。许星遥重新落座,示意杨继业也坐下,温声道:“杨公子有何修行疑问,但讲无妨。许某虽才疏学浅,但也可共同参详些许。”
杨继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后抬起眼帘,目光清澈地看向许星遥,开口问道:“许城主,您来临波城,执掌别院,已有一段时日。以您所见所感,觉得我杨家如今……情形如何?这临波城,如今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许星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确实没料到杨继业会抛开具体的修行探讨,问出了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
“哦?”许星遥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不答反问,“杨公子何出此问?杨家如何?临波城又如何?”
杨继业似乎料到许星遥会有此一问,并未回避,神色坦然中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重与忧虑,缓缓道:“在许多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我杨家或许正是一片大好形势,如日中天。家主乃临波唯一灵蜕九层,威震一方;炼器坊生意兴隆,技艺独步;家族子弟也算人才辈出。可是……”
“可是这繁华之下,在继业看来,却是危机暗藏,如履薄冰。不说别的,单说我父亲闭关之事,城中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想必城主也心知肚明。他若一举成功,我杨家自然更上层楼,在这临波海域的地位更加稳固。可若是……他失败了呢?”
许星遥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父亲,是杨家的擎天之柱。他若安然无恙,一切自然风平浪静。可这根柱子一旦不稳,甚至倒下,那么整个杨家,必将地动山摇。”
“再者,”杨继业的目光投向殿外,“如今代行家主之权的振叔。父亲闭关前,将家中诸多事务暂时托付于他,是因其在家族立场相对中立,且行事老成持重,可平衡各方。可若父亲真的出了意外,振叔……他还愿意交出手中权柄吗?”
“即便振叔本人顾全大局,可他背后那些依附于他的族人,以及与他关系紧密的三叔,他们又会作何反应?会甘心吗?”
“振叔虽是长老,威望不低,但终究是旁系出身。三叔性格如何,城主定然也有所耳闻。我虽为嫡系少主,又有大伯支持,但大伯……他终究志不在此。到时,家族内乱,恐怕难以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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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遥听着杨继业条理清晰的分析,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他不仅炼器天赋出众,对家族局势的洞察也如此敏锐,更难得的是,他能清醒地看到繁华表象下的隐忧,而非盲目乐观。
“杨公子身为杨氏少主,自身亦有灵蜕修为,年少有为,眼界不凡。”许看着杨继业,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既然如此,为何当初杨家主闭关之时,不直接将家族诸事,至少是部分权责,托付于你,而是选择了杨振长老?以公子之能,加以历练,未必不能稳住局面。”
杨继业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自嘲,有无奈,也有深深的疲惫。
“是继业自己……当初,并不愿意。”他低声道,“不瞒城主,继业自幼便痴迷于炼器之道,看着大伯在炼器室中挥汗如雨,看着一块块顽石精铁在他手中化为法器,那种纯粹的成就感,远比处理家族那些纷繁复杂的庶务,更让我心驰神往。”
“城主或许觉得我幼稚,不识大体,可这就是我内心真实所想。自从侥幸突破灵蜕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将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炼器室中,打磨技艺,参悟灵纹,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像大伯一样,成为一名铁师,为杨家,更为我自己,炼制出可以流传后世的法器。”
“可是,”他话锋一转,“我的身份,注定不允许我这么自私。我是杨震山的儿子,是杨家名正言顺的少主。父亲闭关,家族需要一个稳定人心的象征,也需要一个未来足以接过重担的继承人。所有人都看着我,振叔,三叔,族老……我躲不开,也逃不掉。”
“所以,你感到矛盾,感到压力,甚至……有些悲观?”许星遥温和地问道。
杨继业默然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吧。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笼中的鸟,看得见外面的广阔天空,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去,挣脱不了。一边是心之所向的器道,一边是身负之责的家族,难以两全。而眼下的局面,父亲闭关前途未卜,家族内部暗流汹涌,城中其他势力虎视眈眈……每每思之,便觉心头沉重,前路迷茫。”
“所以,继业今日冒昧,想借城主这双超脱于临波棋局之外的眼睛,帮我看看,我杨继业,究竟该如何自处?”
许星遥看着眼前这个坦诚道出内心困境的年轻人,心中生出几分感慨。
“杨公子,”许星遥声音平和,“你能看到这些,思考这些,已远超许多浑浑噩噩的世家子弟。矛盾与压力,是修行必经之路。无论是专注于器道,还是承担起家族重任,都需要强大的内心与清晰的认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公子是否将目光,局限得有些过于狭窄了?或者说,将器道与家族责任这两件事,看得过于对立了?”
“狭窄?对立?”杨继业微微一怔。
“不错。”许星遥站起身,走到窗边,“你只看到了临波城,只看到了杨家。然而,器道之巅,在何方?家族兴盛之路,又在哪里?难道仅仅在于能否炼制出更高阶的法器,或者能否在这临波城内压过其他家族一头吗?”
“临波城,地处东海之滨,资源匮乏,格局不大。真正的器道大师,其目光当在九天云外,其胸襟当容四海之水。他们追求的,是器物上蕴含的天地至理,是技艺与大道共鸣的瞬间。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纠结于一家一族之权柄,眼界便小了。自己的心境,自然也难以真正开阔。”
“至于家族……”许星遥缓缓道,“一个家族的兴盛,根基在于人,在于传承,在于能否不断汲取新的养分,适应变化的环境。固步自封,排外守成,或许能保一时安宁,却绝非长久之计。杨家若想真正跳出这海边小城的藩篱,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需要的不仅仅是杨家主一人的武力威压,或是炼器坊一时的生意兴隆,更需要开放的胸襟,长远的眼光。”
杨继业听得心神震动,许星遥的话,让他看到了之前从未设想过的风景。器道追求与家族责任之间的矛盾,似乎在这一刻,有了另一种解读的可能。
“城主的意思是……继业不应只盯着杨家内部这一潭水,也不应只将炼器视为摆脱责任的途径?”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路,终究要自己走,选择,也要自己做。”许星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笑道,“但无论如何,提升自身修为与技艺,总是不会有错。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有更多面对变局的底气。至于家族……顺势而为,徐图缓进,或许比消极逃避,更为明智。”
杨继业陷入沉思,良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着许星遥深深一揖:“继业今日冒昧叨扰,受益匪浅。往日心中郁结,豁然开朗了许多。多谢城主指点迷津。”
“杨公子客气了。些许浅见,能对公子有所启发便好。”许星遥虚扶一下,道,“日后若有闲暇,欢迎常来别院坐坐。无论是探讨修行,还是闲聊世事,许某皆欢迎之至。”
“一定!”杨继业郑重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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