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京的城墙,在连续十二天的血火洗礼后,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喘息。
但这种喘息,更像是巨兽濒死前的最后一次吸气。
托里斯站在距离西城墙缺口三里外的一处高坡上,身后那面象征着魔族皇权的骷髅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但旗面早已被硝烟熏得发黑,边缘还有几处被流矢撕裂的破口。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残破的城墙。
缺口还在。
正门的破洞还在。
北城墙坍塌的豁口还在。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随时可以一脚踏碎的蛋壳——可偏偏,这蛋壳里长满了倒刺,每一根倒刺都浸透了魔族的血。
“第几次了?”托里斯突然开口。
身旁的拓科拖低头回答道:“回陛下,自北晋的骑兵突袭后,我军又组织了四次大规模进攻。其中两次强攻缺口,一次佯攻正门实攻北墙,还有一次是三路齐攻。”
“结果呢?”
拓科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苦笑着说道:“四次进攻,总计伤亡四万七千人。其中,湮灭军团又折损了三个千人队,暴风军团残部几乎打光。而长安京守军……”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
“根据战场痕迹和尸体数量估算,他们的伤亡应该不超过一万。”
“不超过一万。”托里斯重复这五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可脸上的表情却越加苦涩。
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嘲弄——嘲弄自己,嘲弄这场战争,嘲弄这该死的,啃不下的长安京。
梁子令的情报没错。
司马错的兵力部署、城墙弱点、防御重心——所有该知道的,魔族在战前就知道了。
可知道了又怎么样?
知道了西城墙北端箭塔群年久失修,知道了正门后的铁栓只有十八道,知道了东城墙有一段八十年前修补过的薄弱墙基。
知道了所有该知道的。
然后呢?
然后是用二十一万魔族士兵的命,去验证这些情报的真实性。
然后是在每一个“弱点”处,撞上早已严阵以待的守军,撞上滚木礌石,撞上火油金汁,撞上那些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却依然握着兵器不肯倒下的帝国士兵。
“血肉磨坊……”
托里斯轻声吐出这四个字。
他现在终于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了——长安京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磨盘,把魔族的精锐,一队一队填进去,磨成血泥,磨成碎骨,磨成堆积如山的尸体。
而这座磨盘的动力,不是城墙,不是兵器,是那些守在每一座房屋、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拐角后面的人族士兵。
是那些明明箭矢已尽,却依然能用砖石砸碎魔族头颅的人。
是那些断了手臂,却依然能用牙齿咬断魔族喉咙的人。
是那些肠子流了一地,却依然能拉响最后一颗震天雷,拖着三五个魔族士兵同归于尽的人。
“陛下,”拓科拖小心翼翼地说,“卡琳娜殿下那边……最新传回的消息,他们已经过了黑水河,最迟五天后就能抵达。”
“五天。”托里斯闭上眼睛,“我们还要再等五天。”
五天。
足够司马错把防线再加固一遍。
足够张文远的骑兵再休整一轮。
足够长安京内那些该死的守军,再多挖几条壕沟,多设几处陷阱。
可他能不等吗?
不能。
因为魔族的主力精锐,在之前的战斗中损耗太严重了。
暴风军团近乎全灭。
湮灭军团伤亡过半。
先锋军团、铁壁军团、狼骑兵、甚至魔翼龙军团……所有能打的部队,都像被钝刀子割肉一样,一点点放血,一点点削弱。
现在的魔族大军,看似还有三十万之众,可真正能投入攻坚的精锐,已经不超过十万。
剩下的,大多是辅助兵种和新征召的士兵——士气低迷,装备不全,战斗力大打折扣。
“加斯庭……”托里斯突然睁开眼,“皮洛士那边,有最新消息吗?”
拓科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沉默了三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前天收到的最后一份战报……炎思衡的部将文仲业,已经率军前出至阿尔萨斯边境,与皮洛士将军对峙。而汉尼拔将军的援军……则被罗斯的大军拖住,分身乏术,同时盎格鲁海域附近又有突然出现的北晋海军袭扰,盎格鲁的船队损失三成,他们的补给也出现了问题。”
“哼哼。”托里斯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拓科拖浑身发冷。
“所以,我们现在是孤军了。”托里斯缓缓说,“前有啃不下的长安京,后有随时可能崩盘的加斯庭。卡琳娜的援军还在路上,而我们的补给线——”
他转过身,望向西北方向。
那里是魔族大军的后勤补给线,从暗影大陆出发,穿过数千公里的沙漠、荒野、山脉、河流,最终抵达长安京前线。
这条线,太长了。
长到每运送一车粮食,就要消耗半车作为途中的损耗。
长到每支运输队,都要配备至少一个千人队的护卫——即便如此,还是时常遭到帝国残存游击队的袭扰。
长到,托里斯已经能感觉到,前线的粮草储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即使魔族在以战养战,到处搜刮占领区的粮草,但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我们的粮食,还能撑多久?”他问。
拓科拖深吸一口气:“如果维持现有消耗……最多一个半月。如果再次发动大规模进攻,可能只能维持二十天。”
二十天。
二十天后,如果还攻不下长安京,三十万大军就要断粮。
而那时,卡琳娜的十二万援军刚好抵达——十三万张嘴,会把这个时间缩短到十五天,甚至十天。
“围困。”托里斯突然说。
拓科拖一愣:“陛下?”
“传令全军,”托里斯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从今天开始,停止大规模进攻。各军团以现有防线为基础,深沟高垒,构筑包围圈。骑兵部队轮流巡逻,切断长安京一切对外联系,同时加强对粮草的收集——我们现在不用再对那些人类客气了!首要任务是保证朕的大军能吃饱肚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
“另一边,我们要困死长安京,并用这种方式彻底切断长安京可能的后勤来源。”
拓科拖眼睛一亮:“陛下英明!长安京经过连番血战,物资必然匮乏。只要我们围上三个月,不,两个月!城内必定粮尽援绝,不战自溃!”
托里斯没有回应。
他只是重新望向那片残破的城墙,望向城墙后那些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的屋舍轮廓。
困死?
也许吧。
但他心里清楚——司马错不是傻子,高肃卿更不是。帝国在长安京经营四百年,城内的粮仓、武库、水源,必然早有准备。
三个月?
也许能撑半年。
可那又怎么样?
魔族等不起半年。
加斯庭等不起,卡琳娜等不起,这条漫长的补给线更等不起。
所以这场围困,不是胜利的前奏。
是无奈的退让。
是承认自己啃不下这块硬骨头的......屈辱。
托里斯的手,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指节发白。
……
同一时刻,长安京内。
皇城兵部大堂,烛火通明到近乎奢侈。
这不是浪费——是司马错特意下的命令,他说:“要让所有人看见,帝国还没穷到点不起灯。”
沙盘前,张文远、张儁乂、田穰苴、蒙恬、蒙毅——所有还能站着的将领,全部到齐。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连日血战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魔族停止进攻了。”司马错开口,声音嘶哑但清晰,“斥候回报,他们在城外三里处开始挖掘壕沟,搭建木墙,看样子……是要长期围困。”
大堂内一阵骚动。
“围困?”田穰苴皱眉,“他们不等后续可能的援军了?”
“等,但不敢再攻了。”司马错走到沙盘前,手指在代表魔族防线的红色标记上划过,“我们的巷战,把他们打怕了。魔族肯定知道,再强攻下去,就算能拿下长安京,他的精锐也要拼光。到时候,就算后方能力再多的援军也没用——一支没有精锐骨干的军队,不过是乌合之众。”
张儁乂忍不住问:“那我们现在……”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司马错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等。”
“等?”
“对,等。”司马错点头,“等炎思衡在伊特鲁动手,等卡琳娜被迫回援,等魔族的东西两线同时崩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而在这之前,我们要让托里斯相信——长安京,快撑不住了。”
张文远眼睛一亮:“元帅的意思是……示弱?”
“不是示弱,是表演。”司马错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从明天开始,城头守军减少三成。巡逻队从每刻钟一队,改为每半小时一队。箭塔上的旗帜,每天撤掉一面。粮仓那边……偶尔‘不小心’让魔族斥候看见,里面的麻袋都是空的,只有最外面一层装着粮食。”
蒙恬忍不住问:“可如果魔族真信了,发动总攻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来。”司马错的声音陡然转冷,“巷战的布置已经完成,每一条街、每一座房屋都是陷阱。他们敢进来,我们就敢再吃掉他们几万人。”
他转身,看向大堂外渐渐亮起的天色:
“这场仗,已经从攻城战,变成了心理战。”
“看谁先撑不住。”
“看谁......先崩溃。”
……
夜风卷过穆鲁斯城头时,带来远方营火将熄未熄的焦炭味。
炎思衡的手按在垛口青砖上,砖面粗糙,浸透了过去七日攻防战中层层叠叠的血与烟。
他的目光越过城墙,落在三十里外那片依旧连绵的魔族大营——卡琳娜带走了十二万精锐,但留下的营火数量并未减少太多,只是分布更加收缩、更加密集。
木华黎在重新布防。
这位以稳健着称的魔族将领显然预料到卡琳娜离开后,自己会成为炎思衡的首要目标。营寨外围的壕沟正在加宽,栅栏正在加固,了望塔的数量增加了一倍——他在做坚守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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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斛明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甲叶碰撞声在寂静的城头格外清晰。
这位将领左臂的绷带已经换过,渗血止住了,但脸色依旧苍白。
他走到炎思衡身侧三步外站定,目光同样投向远方:“斥候回报,木华黎的营寨分为三层——最外围是轻步兵和弓弩手,中间是重步兵方阵,最内层是粮草辎重和预备队。典型的铁桶阵。”
炎思衡点了点头,没有回头:“他在等我们进攻。”
“我们真要打?”斛明月压低声音,“木华黎有十二万人,我们满打满算……两万一千。六倍兵力差距,就算有城墙依托,主动出击也是……”
“是以卵击石?”炎思衡终于转过身,“斛将军,战争从来不只是数字的对比。”
他走下城楼,斛明月紧随其后。
城楼下的广场上,此刻灯火通明。
不是寻常的火把,而是一排排特制的防风马灯,将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灯光下,数百口木箱整齐码放,箱盖已经打开。
箱内之物,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斛明月瞳孔微微一缩。
他认得这些东西——或者说,他认得它们的“前身”。
两个月前,文仲业带来的北晋后勤补给抵达穆鲁斯时,随船带来的除了粮草药品,还有十几口贴着“绝密”封条的箱子。当时炎思衡亲自验收,未让任何人旁观。
现在,箱子打开了。
左边箱子里,是成排的管状金属——长约四尺,口径约两寸,管壁厚重,尾部有封闭的击发机构,旁边整齐码放着锥形铅弹和纸质定装药包。
枪身线条简洁,没有任何多余装饰,但那种工业化量产所特有的精密感,让见惯了手工锻造刀剑的斛明月感到一种陌生的压迫。
右边箱子里,则是更庞大的金属造物——轮式炮架,架着粗短的青铜炮管。炮身明显比传统火炮轻便,轮子宽大,可以在泥泞地面机动。旁边同样码放着球形炮弹和药包。
“这是北晋军工部最新成果。”炎思衡走到一口箱子前,拿起一支“管状金属”,动作熟练地检查击发机构,“燧发枪,有效射程两百步,五十步内可穿透魔族制式锁甲。定装弹药,训练有素的士兵每分钟可发射三到四发。”
他又指向火炮:“轻型野战炮。射程八百步,使用空心爆破弹,爆炸半径五步。一门炮配属五人小队,拆卸组装不超过一刻钟。”
斛明月的呼吸粗重起来。
两百步的射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魔族弓弩手还在百步外时,燧发枪已经可以开火。意味着传统的步兵冲锋,在进入肉搏距离前,至少要承受三轮齐射。
而火炮……八百步的射程,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守城床弩的有效打击范围。
“文将军送来了多少?”斛明月的声音有些发干。
“燧发枪,五千支。野战炮,五十门。”炎思衡放下枪,目光扫过广场上已经集结待命的部队,“弹药……足够打三场高强度会战。”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黄公衡的海军打通了航线。从北晋到伊特鲁,现在只需要二十天。弹药打完了,会有下一批。”
斛明月沉默了。
他看着那些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的武器,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弹药箱,看着广场上那些士兵——他们已经换上了新式军装,深蓝色短袍,皮质武装带,每个人都背着一支燧发枪,腰间挂着弹药盒。
没有厚重的铠甲,没有长矛盾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便而致命的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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