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穆鲁斯城头。
炎思衡站在垛口后,身上的铠甲在夜色中几乎与城墙融为一体,只有肩甲处一道新鲜的划痕反射着微弱的月光——那是今日击退魔族攀城时,被流矢擦过的印记。
他没卸甲。
从加斯庭一路奔袭到伊特鲁,七天六夜,马歇人不歇。抵达穆鲁斯后立即投入战斗,救下险些失守的西北角城墙,然后,就站到了这里。
一直站到现在。
夜风带着伊特鲁特有的湿冷,卷着城外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扑在他脸上。
冷得刺骨,但这股寒意反而让他的思维更加锐利清晰。
斛明月站在他身侧三步外——左臂缠着的绷带渗着暗红的血渍。
“大人,”斛明月低声开口,“斥候最新回报,魔族大营有大规模调动的迹象。看火把移动的方向和规模……至少有一半兵力,正在拔营。”
炎思衡没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城墙,投向三十里外那片连绵的营火。
夜色中,那些火光像一条巨龙,此刻,巨龙的尾部正在蠕动、分离,向着东北方向缓缓移动。
“一半……”他轻声重复,“十二万左右。”
“应该是要驰援长安京。”斛明月说,“卡琳娜亲自带队。”
炎思衡沉默。
夜风掀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露出下面那双总是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
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她终于……”良久,他缓缓开口,“做出选择了。”
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
斛明月看着他侧脸,欲言又止。
“我们要追击吗?”最终,他还是问出了口,“趁她分兵,主动出击,咬住她这支驰援部队?就算不能全歼,至少也能拖慢她的速度,给长安京多争取几天时间——”
“不。”
炎思衡摇头。
斩钉截铁。
斛明月一愣。
“让她去。”炎思衡转过身,看向斛明月。
城头火把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将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不仅让她去,还要让她……去得安心。”
“大人的意思是……”
“卡琳娜多疑,木华黎谨慎。”炎思衡缓缓道,“如果我此刻出兵追击,他们反而会疑心我有埋伏,甚至可能改变计划,合兵一处先来进攻。但我要是按兵不动,甚至做出畏战固守的姿态——”
他顿了顿,说道:“他们才会相信,我当前的重心还在加斯庭。”
斛明月瞳孔微缩。
示弱。
故意示弱。
让卡琳娜放心大胆地去长安京,让木华黎安心留下牵制——然后,在所有人都以为炎思衡被困在伊特鲁时……
“但我们的目标,不是追击她。”炎思衡转身,重新望向城外那片营火,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也不是卡琳娜留下的这十二万人——至少,不全是。”
斛明月又是一愣:“不全是?那……”
“守军接到的命令,一定是‘坚守,牵制’。”炎思衡打断他,“他会像一颗钉子,死死钉在伊特鲁,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但正因如此——”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他们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炎思衡走回城楼内的指挥所——那里挂着中央大陆地图。
烛光下,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清晰可见。
他的手指,首先重重点在伊特鲁的位置。
“卡琳娜一走,守军等于断了一臂,独木难支。”炎思衡的声音在寂静的指挥所里回荡,“守军虽然有十二万大军,但任务是被动的‘牵制’而非主动的‘进攻’。更重要的是——”
他的指尖沿着伊特鲁地形图上的几条要道划过,最后停在一处标注着“圣马丁要塞”的关隘上。
“圣马丁要塞。”
念出这个名字时,炎思衡的语气里带着近乎嗜血的冷静。
“此地扼守伊特鲁通往魔族本土的咽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三个月前,卡琳娜就是从这里攻入伊特鲁的。而现在——”
他抬起头,看向斛明月:
“我们要把它夺回来。”
斛明月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先吃掉木华黎,重新控制伊特鲁?”
“不止。”炎思衡摇头,“吃掉木华黎,只是第一步。”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从伊特鲁的圣马丁要塞出发,向北,再向西,穿越标注着“蛮荒之地”的广袤区域,最终,点在一个让斛明月瞳孔骤然收缩的位置。
魔族本土腹地。
“等卡琳娜一走,守军应该会固守营寨,不敢轻易出击。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我会亲率主力,以雷霆之势,围攻守军。用最短的时间,重新拿下伊特鲁全境,夺回圣马丁要塞。”
斛明月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呢?夺回要塞后,我们是固守,还是……”
“固守?”炎思衡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斛明月浑身一冷。
炎思衡看向他,“夺回圣马丁要塞后,你和韦叔宽镇守伊特鲁。”
他的手指重重按在要塞的位置:
“你们要做的,是像钉子一样钉死在这里。魔族要是从本土派援军,你们就据关死战。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出击,是确保这条通道,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
斛明月重重点头:“末将领命!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在,圣马丁要塞就绝不会再丢!”
“很好。”炎思衡缓缓点头。
然后,他的手指西移,点在加斯庭与阿尔萨斯交界的位置。
“文仲业,鲁登道夫。他们率加联军主力,前出至阿尔萨斯边境,与皮洛士、汉尼拔的大军对峙。”
他顿了顿,补充道:
“构筑防线,深沟高垒,日夜巡防。皮洛士新败,汉尼拔远来,军心不稳,他们不敢轻易出击。你们要做的是——让他们感受到压力,却又找不到决战的机会。”
斛明月忍不住问:“那如果他们真的出击呢?”
“那正好。”炎思衡眼中寒光一闪,“文仲业善守,鲁登道夫善攻。他们若攻,就让文仲业凭垒固守,消耗其锐气;随后找准机会再让鲁登道夫率精锐侧击——不求全歼,只求重创。打疼他们一次,他们就不敢再动。”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我要的,是让阿尔萨斯的魔族,像被钉死在棺材里的尸体——看得见,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
斛明月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的算计!
不是歼灭,不是击溃,是困死!
用最少的兵力,制造最大的战略威慑,让十万大军动弹不得!
但炎思衡还没说完。
他的手指继续西移,跳过漫长的海岸线,最终停在大陆西侧的半岛——那里标注着“盎格鲁公国”的字样。
“黄公衡。”
这位精通水战的海军将领,是他手中最特殊的一枚棋子。
炎思衡的手指在海域上虚划一圈,“我会让他持续骚扰。”
“骚扰?”斛明月不解。
“对,骚扰。”炎思衡缓缓道,“袭扰盎格鲁的沿海城镇,焚烧码头仓库,截击运输船队。不用登陆,不用占领,只求一点——让盎格鲁人寝食难安,让他们不敢将一兵一卒、一粮一草,投送到阿尔萨斯。”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盎格鲁是魔族在西方最重要的盟友,也是阿尔萨斯魔族最主要的后勤来源。只要黄公衡的海军像幽灵一样游弋在外海,盎格鲁就不敢轻举妄动。而没有盎格鲁的支援,皮洛士和汉尼拔的十万大军,就会面临最大的后勤问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他们,撑不过三个月。”
帐内一片死寂。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斛明月看着地图上那三条无形的线——伊特鲁的钉死线,阿尔萨斯的对峙线,盎格鲁的骚扰线。
三条线,像三把铁锁,将魔族在西方的大部分力量,牢牢锁死。
可炎思衡手中最锋利的刀……
“大人,”斛明月终于忍不住问,“那您呢?您亲自率领的主力,在解决木华黎、夺回圣马丁要塞后……要做什么?”
炎思衡沉默了。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城外的夜风都仿佛凝固。
久到烛火都烧短了一截。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手指重新落在地图上——从圣马丁要塞出发,沿着那条向北再向西的弧线,最终,重重按在魔族本土腹地的中心。
“我会带着高孝伏,”他的声音很轻,却重得让斛明月心头狂震,“以及两万最精锐的骑兵,一人三马,换乘不息。”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斛明月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战意,不是杀意。
“从圣马丁要塞出发,直插——”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狠狠一划:
“魔族本土。”
轰——
仿佛有惊雷在斛明月脑中炸响。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插……魔族本土?
数千年了!
自从人族与魔族在这片大陆上厮杀以来,从来都是魔族东侵,人族西守!从未有过一支人族军队,能够深入魔族腹地!
可现在,炎思衡说——
他要亲自率军,打进魔族老家?!
“大人……”斛明月的声音干涩得可怕,“这……这太冒险了!魔族本土环境恶劣,道路不明,魔族在边境必有重兵布防!两万人深入敌后,一旦被围,就是全军覆没啊!”
“所以,要快。”炎思衡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快到来不及反应,快到措手不及,快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让魔族也尝尝,老家被袭击的滋味。”
帐内死寂。
斛明月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他终于明白了。
全明白了。
炎思衡根本不是在防守,不是在牵制,他是在下一盘大到可怕的棋!
先吃掉木华黎,重新控制伊特鲁,夺回圣马丁要塞——这是稳固后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再用文仲业、鲁登道夫钉死阿尔萨斯魔族残部,用黄公衡海军骚扰盎格鲁——这是锁死魔族在西方的主力。
而他自己,则亲率奇兵,从圣马丁要塞出发,直插魔族本土腹地!
这是数千年来的第一次!
是人族对魔族发起的第一次战略反攻!
是攻守易形的转折点!
“可是……”斛明月声音发颤,“大人,两万人……太少了。魔族本土必有重兵,一旦您陷入重围……”
“所以,我不会恋战。”炎思衡打断他,“我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不是占领领土。而是——”
他的眼中寒光骤盛:
“烧。”
“烧粮仓,烧军械库,烧补给线,烧一切能烧的东西。”
“让魔族本土烽烟四起,让托里斯和卡琳娜后方起火,让他们的援军、他们的粮草、他们的士气——全部崩溃。”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到时候,托里斯在长安京前线,会收到一个让他浑身冰凉的消息:老家着火了。”
“而卡琳娜,在驰援长安京的路上,会发现她的退路,她的根基,她的一切——都在燃烧。”
斛明月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
好绝!
这不是军事行动。
这是心理战!是毁灭战!是彻底打碎魔族百年东征气运的绝杀!
“等他们慌乱,等他们分兵回援,等他们军心动摇——”炎思衡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现实上,“长安京的压力,就会减轻。”
“而那时,文仲业和鲁登道夫在阿尔萨斯,就可以从对峙转为进攻。”
“斛明月,你在圣马丁要塞,就可以从固守转为出击。”
“黄公衡在盎格鲁外海,就可以从骚扰转为封锁。”
他抬起头,看向斛明月,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
“到时候,整个西线,将全面反攻。”
“而魔族——将陷入东西两线同时崩溃的绝境。”
死寂。
长达十几秒的死寂。
斛明月站在那里,浑身发冷,不是恐惧,是震撼。
他终于明白了炎思衡的全盘谋划——那不是简单的军事部署,那是将整个中央大陆当棋盘,将数百万大军当棋子,下一盘赌上人族气运的绝世棋局!
每一步,都算到了骨髓里。
每一个细节,都扣成了锁链。
而最终的目标……
不是守住长安京。
是反攻魔族本土。
是一举扭转千年战局。
是为人族,打出攻守易形的历史转折点!
“但是……”斛明月声音有些发干,“长安京那边,撑得住吗?卡琳娜的十二万精锐,加上托里斯的三十万大军,四十二万对十五万……巷战再惨烈,兵力差距也太大了。”
炎思衡沉默了。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城外的夜风都仿佛凝固。
久到烛火都烧短了一截。
然后,他缓缓转身,望向东方。
夜色浓重如墨,千里之外的长安京,此刻应该正被战火和鲜血浸透。但他仿佛能看见,能听见,能感受到。
看见龙椅上那个病骨支离却强撑着的年轻皇帝。
听见沙盘前那些满身血污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将领的争论。
感受到每一条街巷里,那些握着断刀、抱着石头、用牙齿也要咬下魔族一块肉的士兵的喘息。
良久,他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誓言:
“撑得住要撑,撑不住……也要撑。”
“因为有些仗,不是看能不能赢。”
“是看……值不值得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而长安京,值得。”
“值得我们用一切去赌,值得我们用命去换,值得我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斛明月眼眶红了。
他重重抱拳,甲片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末将……明白了!”
炎思衡缓缓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城外那片正在移动的营火,看着卡琳娜的十二万大军,像一条分叉的河流,向着东北方向滚滚而去。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
那双总是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卡琳娜,”他轻声自语,声音散在风里,几乎听不见,“这一局,我陪你下到底。”
“看是你先踏破长安京——”
“还是我先……烧了你的根。”
……
城下,魔族大营。
木华黎站在营寨门前,看着卡琳娜和速不台率领的十二万大军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
夜风很大,吹得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副将走上前,低声道:“将军,殿下已经走远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木华黎沉默片刻。
他转过头,望向穆鲁斯城的方向。
那里,城墙在夜色中巍然屹立,城头火把稀疏,仿佛守军已经疲惫不堪。
但不知为何,木华黎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炎思衡……
那个男人,真的会老老实实待在城里,眼睁睁看着卡琳娜去驰援长安京吗?
“传令全军,”良久,木华黎缓缓开口,“加强戒备,深沟高垒。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出击。”
“是!”副将领命,又迟疑道,“将军,我们就这样……守着?”
“守着。”木华黎重复,声音里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固执,“殿下的命令是‘牵制’,那我们就牵制。只要炎思衡不动,我们就不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但也要做好准备——如果炎思衡敢出城,我们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铁壁。”
副将重重点头,转身去传令。
木华黎独自站在辕门前,望着穆鲁斯城的方向,久久不动。
夜风更急。
吹得营火明灭不定。
也吹得他心头那丝不安,越来越浓。
但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三十里外的城墙上,那个他正在警惕的男人,此刻正看着地图上那条通往魔族本土的路线,眼中燃烧的,是足以焚尽整个时代的火焰。
而那把火——
即将点燃。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