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特鲁,穆鲁斯城外三十里,魔族大营。
中军大帐内,烛火跳得厉害。
卡琳娜坐在铺着兽皮的座椅上,指尖捏着那封刚刚送达,边角已被血渍浸透的信笺。
信纸很轻,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此刻在她手中却重如千钧。
烛光将她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那双总是藏着锐利光芒的紫色眼眸,此刻盯着信上潦草的字迹,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
信是托里斯亲笔写的。
字迹狂乱,笔画间透着压抑不住的焦躁——这不像她记忆中那个永远冷静、永远掌控一切的父皇。那个男人即使在最惨烈的战场上,下达屠城命令时,笔迹也依旧工整如碑刻。
可现在……
“……长安京战局骤变,北晋骑兵突袭,神族大军侧翼崩溃,损失惨重。者勒蔑战死,暴风军团近乎全灭。现在虽然已经稳住阵脚,但兵力捉襟见肘,攻势受阻。望你速速率军来援,不惜一切代价,打破僵局……”
者勒蔑。
战死。
卡琳娜闭上眼睛。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信纸边缘被捏出细密的褶皱。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粗豪的声音——好几个月前,大军开拔时,者勒蔑拍着胸甲哈哈大笑:“殿下放心!等打下长安京,末将请殿下喝最好的酒,看最美的舞!听说帝国皇宫里养着一批舞姬,腰细得能掐出水来!”
那时她只是冷冷瞥他一眼:“先打下长安京再说。”
“嘿嘿,打下来还不是早晚的事!”者勒蔑咧着嘴,露出满口森白的牙齿,“您就等着吧殿下,到时候末将给您抢个最漂亮的——”
话没说完,就被她用马鞭轻轻抽在肩甲上:“管好你的嘴。”
者勒蔑也不恼,只是嘿嘿笑着挠头。
可现在……
酒还没喝,舞还没看,人已经没了。
死在那个叫张文远的北晋将领刀下?还是被乱箭射成了刺猬?又或者是被战马踏成了肉泥?
卡琳娜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总是冲在最前、总是咧嘴笑着、总是嚷嚷着要抢帝国最美姑娘的莽夫……再也回不来了。
帐内死寂。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将她的影子投在帐幕上,拉得很长,微微颤动。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继续往下看。
信的末尾,托里斯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写道:
“……加斯庭战局既已不利,当以长安京为第一要务。速来,勿疑。”
速来,勿疑。
四个字,重如千钧。
每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卡琳娜缓缓放下信,站起身。
她走到帐边,抬手掀开帘幕。
帐外,夜色如墨。
魔族大营的营火连绵成片,从山脚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像一条匍匐在黑暗中的火龙。火光映照着巡逻士兵的面孔——那些年轻或苍老的脸,此刻都带着连日攻城后的疲惫。
她的大军。
原本,是要一鼓作气攻破穆鲁斯,彻底拿下伊特鲁,然后与皮洛士东西对进,碾碎炎思衡的联军。
可现在……
加斯庭丢了。
皮洛士败退。
卢修斯战死。
长安京久攻不下。
而她的父皇……在催她速援。
“殿下。”
身后传来声音。
卡琳娜没有回头。她听得出——左边的是速不台,右边的是木华黎。
两人显然已经知道了信的内容,脚步声都比平日沉重三分。
“进来说。”她放下帘幕,转身走回帐内。
速不台和木华黎并肩走入。
两人甲胄未卸,身上还带着夜巡时的寒气。
“父皇的命令,”卡琳娜重新坐回座椅,“你们怎么看?”
速不台率先开口:“殿下,末将认为,陛下说得对。”
他上前一步,手指在虚空重重一点,仿佛点在某个看不见的地图上:
“长安京才是决战之地!只要拿下长安京,杀了蒋毅,帝国崩溃,其余各地自然望风而降!至于加斯庭——”
他顿了顿,语速加快:
“皮洛士将军虽然败退,但还有汉尼拔将军的十几万大军在阿尔萨斯和罗斯,加上皮洛士将军残部,至少还能组织二十万人的防线!短期内,炎思衡吃不下!只要我们速破长安京,回头再收拾加斯庭,易如反掌!”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战将近乎盲目的自信。
但木华黎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很轻,却让帐内气氛骤然一沉。
“速不台,”木华黎开口,“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走到帐中悬挂的羊皮地图前——那是整个中央大陆的态势图,上面用红黑两色标注着敌我势力范围。烛光映照下,红色(魔族)的区块依旧庞大,但黑色(人族)的触角,正从东、西两个方向,一点点蚕食着红色的边缘。
木华黎的手指,点在加斯庭的位置。
“皮洛士将军败退,卢修斯战死,加斯庭防线已经崩溃。”他的指尖沿着地图上代表山脉的曲线缓缓移动,“炎思衡现在手握至少六万大军,士气正旺。而汉尼拔将军——”
他的手指跳到地图西北角,那里标注着“罗斯地区远征军”的字样。
“汉尼拔将军远在罗斯地区远征,就算接到消息立即回援,也需要时间。皮洛士将军残部新败,军心不稳——”木华黎转过头,看向卡琳娜,“如果炎思衡趁势西进,阿尔萨斯……未必守得住。”
帐内一片死寂。
速不台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说不出话。
木华黎继续道:“一旦阿尔萨斯失守,炎思衡就能彻底打通加斯庭、罗斯与帝国腹地的联系。到时候,他甚至可以绕过我们,直接驰援长安京——”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卡琳娜沉默。
烛火在她脸上跳动,将那双紫色眼眸映得忽明忽暗。
她知道,木华黎说得对。
现在的局面,就像一架天平——一边是长安京,一边是加斯庭。
而她的二十四万大军,就是那颗最重的砝码。
砝码放在哪边,哪边就会赢。
可问题是……她只能选一边。
选长安京,加斯庭可能彻底崩盘。
选加斯庭,长安京可能久攻不下,甚至被反扑。
两难。
真正的两难。
“殿下,”速不台沉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只短短说了四个字:“军令如山。”
军令如山。
四个字,像四块巨石,压在卡琳娜心上。
她闭上眼睛。
眼前浮现出父皇的脸——那张总是冷峻、总是掌控一切的脸。
小时候,她练剑练到手心磨出血泡,疼得想哭,父皇只是冷冷看着她:“疼?疼就记住。战场上,敌人不会因为你疼就手下留情。”
后来她真的上了战场,第一次杀人,手在抖。父皇站在她身后,声音依旧冰冷:“抖什么?要么你死,要么他死。选一个。”
再后来,她成了魔族最年轻的军团统帅,父皇将佩剑赐给她时,只说了一句话:“别让我失望。”
别让我失望。
现在,父皇在信中说:速来,勿疑。
她要是不去,就是抗命。
她要是去了,加斯庭可能崩盘。
良久。
久到烛火都烧短了一截。
卡琳娜缓缓睁开眼。
紫色的眼眸深处,所有犹豫、所有挣扎、所有情感,都被近乎冷酷的决绝取代。
“分兵。”
两个字,从她唇间吐出,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让速不台和木华黎同时心头一凛。
“速不台。”卡琳娜看向他,“你随我率十二万精锐,星夜兼程,驰援长安京。”
速不台眼中爆出精光:“是!”
“木华黎。”她又看向另一员大将,“你率剩余十二万人,留守伊特鲁,盯死炎思衡。”
木华黎抬起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卡琳娜没给他机会。
“记住,”她一字一句,“你的任务不是进攻,是牵制——只要拖住他,不让他西进支援阿尔萨斯,就是大功。”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
木华黎看着卡琳娜,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不赞同,但最终,都化作了军人的服从。
他重重抱拳,甲片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末将……领命。”
“殿下,”速不台却皱起眉头,“分兵十二万去长安京,会不会太少?陛下信中说,他们损失了二十一万,现在只剩三十万,而且士气受损。我们就算去十二万,加起来也才四十二万——”
他顿了顿,语速加快:
“而长安京守军呢?司马错手里至少还有八万残兵,加上张文远的五万骑兵,张儁乂的两万步兵——这就是十五万!而且他们据城而守,巷战更是绞肉机!我们这点兵力填进去……”
“所以,要快。”
卡琳娜打断他。
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烛光将她修长的身影投在羊皮地图上,恰好笼罩住长安京的位置。
“要在炎思衡反应过来之前,要在长安京守军恢复元气之前——”她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那个标注着“长安京”的符号上,指甲几乎要戳破羊皮,“用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力量,一击致命。”
她抬起头,看向速不台,紫色的眼眸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
“这一战,已经拖得太久了。”
“久到……该结束了。”
帐外,夜风更急。
吹得营火明灭不定,像无数双在黑暗中眨动的眼睛。
同一时刻,穆鲁斯城头。
炎思衡站在垛口后,身上的铠甲在夜色中几乎与城墙融为一体。
他没卸甲。
从加斯庭一路奔袭到伊特鲁,七天六夜,马歇人不歇。抵达穆鲁斯后立即投入战斗,击退卡琳娜的攻城部队,救下险些失守的西北角城墙。然后,就站到了这里。
一直站到现在。
夜风带着伊特鲁特有的湿冷,卷着城外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扑在他脸上。
很冷,冷得刺骨,但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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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明月站在他身侧三步外,“大人,”他低声开口,“斥候最新回报,魔族大营有大规模调动的迹象。看火把移动的方向和规模……至少有一半兵力,正在拔营。”
炎思衡没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城墙,投向三十里外那片连绵的营火。
夜色中,那些火光像一条匍匐的巨龙,此刻,巨龙的尾部正在蠕动、分离,向着东北方向缓缓移动。
“一半……”他轻声重复,声音在风里几乎听不见,“十二万左右。”
“应该是要驰援长安京。”斛明月说,“卡琳娜亲自带队。”
炎思衡沉默。
夜风掀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露出下面那双总是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焦急,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她终于……”良久,他缓缓开口,“做出选择了。”
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
斛明月看着他侧脸,欲言又止。
“我们要追击吗?”最终,斛明月还是问出了口,“趁卡琳娜分兵,主动出击,咬住这支驰援部队?就算不能全歼,至少也能拖慢她的速度,给长安京多争取几天时间——”
“不。”
炎思衡摇头。
斩钉截铁。
斛明月一愣。
“让她去。”炎思衡转过身,看向斛明月。
城头火把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将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不仅让她去,还要让她……去得安心。”
“大人的意思是……”
“卡琳娜多疑,木华黎谨慎。”炎思衡缓缓道,“如果我此刻出兵追击,他们反而会疑心我有埋伏,甚至可能改变计划,合兵一处先来攻我。但我要是按兵不动,甚至做出畏战固守的姿态——”
他顿了顿:“他们才会相信,我当前的重心还在加斯庭,无力他顾。”
斛明月瞳孔微缩。
他瞬间明白了。
示弱。
故意示弱。
让卡琳娜放心大胆地去长安京,让木华黎安心留下牵制——然后,在所有人都以为炎思衡被困在伊特鲁时……
“但我们的目标,不是追击她。”炎思衡转身,重新望向城外那片营火,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也不是木华黎留下的这十二万人。”
斛明月又是一愣:“不是木华黎?那……”
“木华黎接到的命令,一定是‘坚守,牵制’。”炎思衡打断她,“他会像一颗钉子,死死钉在伊特鲁,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要是全力进攻,他必定死守,十二万人据奥利韦托镇守,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吃不下来。而十天半个月长安京等不起。”
他顿了顿,继续道:
“我要是分兵绕过去,他则会像影子一样咬上来,袭扰我的后勤,拖延我的速度。到时候,我可能还没到追上卡琳娜,就被他拖死在路上。”
斛明月听着,眉头越皱越紧:“那大人的计划是……”
炎思衡没有直接回答。
他抬起头,望向东北方向——那是长安京的方向。夜色浓重,千里之外的那座城此刻应该正被战火和鲜血浸透,但他仿佛能看见,能听见,能感受到。
看见龙椅上那个病骨支离却强撑着的年轻皇帝。
听见沙盘前那些满身血污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将领的争论。
感受到每一条街巷里,那些握着断刀、抱着石头、用牙齿也要咬下魔族一块肉的士兵的喘息。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誓言:
“长安京那边,有文远和儁乂,有司马错,有十五万守军。城墙虽破,但巷战才刚开始——卡琳娜这十二万人填进去,未必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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