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都不是。”
在洪江微怔的注视下,她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我是,曾在这里受您与兄长庇护的小神,穗安。”
洪江愣住了,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重新认识眼前这个气度早已超凡脱俗的女子。
半晌,他重重靠回椅背,扯了扯嘴角,不知是笑是叹:“好一个‘小神穗安’。”
他话锋一转,质疑道,“连我都敌不过西炎,只能带着儿郎们在这山里苟延残喘。
你,又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带着更多人活下去?
就凭你是妖皇?
可你要管的,是人,是神!”
穗安并不意外他的质疑,眼中反而流露出悲悯:“义父,妖族能有妖皇统御气运,立下法度,寻求共存之道。
那么人族,乃至那些被神族秩序抛弃的弱小神裔,在这动乱将起、旧序将倾之时,为何不能有属于他们的‘皇’?”
“人皇?”
洪江眉头紧锁,这个词对他而言陌生而突兀,“从未听说过。神族统御大荒已久,人族依附求存,何来‘人皇’?
即便有,谁认?谁服?
西炎、皓翎会坐视?”
穗安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神秘的笑。
“快了。”
她轻声说,语气却带着笃定,“当生存成为奢望,当压迫超过极限,当有人为他们点燃第一簇火,指出第一条可能的路……属于他们的‘皇’,自然会应运而生。
至于西炎、皓翎……”
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宣言都更让洪江感到心悸。
他这位义女,所图所求,恐怕早已超越了辰荣复国,甚至超越了北荒一隅。
帐内陷入沉默,唯有山风穿过缝隙的呜咽。
洪江看着眼前沉静如渊的女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时代的洪流,或许真的要被这看似渺小、实则蕴含着翻天覆地力量的身影,引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而他自己,和他身后这些已然习惯了山中安稳岁月的辰荣遗民,又该何去何从?
是守着日渐模糊的复国旧梦,直至被时代湮没;
还是踏上她所指出的,那条更为艰难、却也或许更为广阔的道路?
洪江沉默了许久,久到帐外日影都偏移了几分。
他目光扫过帐壁上悬挂的残破辰荣军旗,又落回穗安身上。
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旧的玄铁虎符,看也未看,随手便朝穗安扔了过去。
穗安下意识接住,入手冰凉沉重,上面残留着经年的磨损痕迹与一丝血腥味。
“滚吧。”
洪江挥了挥手,笑骂了一句,“拿着它,别辜负了它背后的人。
希望……你真能护住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一条……像样的活路。”
穗安握着那枚虎符,心中并无即将掌握兵权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她看着洪江,眼中带着一丝孺慕与恳切:“义父,我还年轻,道阻且长。您……就不能帮帮我吗?
有您在,我心里踏实。”
洪江看着她,目光深沉,摇了摇头:“我有我的坚持。生是辰荣人,死是辰荣魂。这条路,我走到黑,也算有始有终。
但你选的路,不一样。我不能用我的枷锁,去捆你的手脚,去误那些眼巴巴盼着生路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我已经把能给你的,给你了。剩下的路,得你自己闯。
别忘了,你答应过,要让他们活下去。”
穗安知道,这就是他最终的答案了。
复国是他的执念与归宿,他不会背离。她能理解,亦无法强求。
她不再多言,后退两步,整了整衣袍,对着洪江,端端正正,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大礼。
额触地面,久久方起。
起身时,她眼中清光湛然,已无犹豫。她看着洪江,忽然问:“那……相柳兄长呢?”
她知道相柳与洪江情同父子,他的去留,洪江必有安排,也关乎她未来许多事的布局。
提到相柳,洪江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甚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意味:
“那小子?哼,总算有点出息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哄了哪家的姑娘,居然……有了个孩子!”
他摇了摇头,笑意却更深,“你是没见着,之前回来过一趟,抱着那小不点,那副小心翼翼又得意洋洋的蠢样子……
啧,总算有了点人样,不再是块只知道厮杀报恩的石头了。”
穗安微微一怔,随即恍然,怪不得此次前来未曾感应到他的气息。
心里为他感到高兴,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鲜活的牵绊,不再只围绕着她和洪江的命运打转。
“原来如此。”她低声道,唇角也弯了弯。
“快走吧。”
洪江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别在这儿磨蹭了。
记住,把你那边觉得有潜力、心思正的人,不拘是人族还是别的什么,暗中送些过来。
老子别的本事没有,帮你练练兵,打磨几把能用的刀,还是没问题的。
省得你光杆一个,事事亲为。”
这意料之外的支持,让穗安心头一暖。
“谢谢义父。”她郑重道谢,将虎符小心收起。
转身欲走,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洪江一眼。
百年岁月,义父鬓边亦添风霜,但那脊梁依旧挺直如松。
此一别,前路艰险,再见不知何日,亦不知是何光景。
她眼中终究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微哽:“义父……珍重。”
洪江背对着她,摆摆手,声音粗豪,却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去去去,搞得生离死别似的!老子硬朗得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忙你的去!”
穗安不再停留,转身,青影一闪,已出了营帐,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帐内,洪江独自坐着,良久,伸手摩挲着腰间另一枚更显古旧的虎符,低声自语,仿佛是说给早已逝去的同袍,也说给自己听:
“老伙计们,咱们的路,快到头了。但孩子们的路……还长着呢。
希望这小丫头,真能闯出个不一样的天下来吧。”
山风灌入帐中,将军旗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亡魂的应和。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