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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小官感觉非常郁闷,他之前跟着独立千总营到华容河,遇袭的时候正奉干总何有田之命,在后方催促炮队。

    结果没想到,鞑子从侧后方迂回包抄而来,炮队骤然遇袭,瞬间崩溃。

    当时杜小官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与炮队队正施铎一起抛掷火把,引燃火药,轰隆隆炸毁了一半辎重。

    干完这些事情以后,杜小官就往华容河那边跑,打算泅渡过去,与千总营大部队汇合。

    结果自然是没跑掉。

    被俘虏之后,跟着觉罗郎球到了松滋县。

    觉罗郎球的部队大破忠贞营老营,大顺军自起兵以来,所积攒的最后的精华,全都被这帮鞑子据为己有。

    各种辎重、财宝堆积如山,把杜小官都给看傻了。

    如此多的辎重,自然需要有人看管,这种情况下,反而是最先俘虏的杜小官等人,更加受到鞑子的信任。

    杜小官和施铎等人在松滋县,消息断绝,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独立于总营和襄樊营本部如今是什么情况。

    只是看觉罗郎球不仅能够大摇大摆的驻扎在松滋,还能分兵攻略枝江、宜都等县就能判断出,情况肯定很不乐观。

    他想要和外界联系,但试了几次之后都没有成功。

    就这样一直待到了三月底,在松滋吃香喝辣、威风凛凛的觉罗郎球,忽然毫无征兆,迫不及待地领兵跑路。

    杜小官等人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脱困的大好时机。

    于是与施铎等俘虏,乘乱逃出了大营。

    松滋县北面是大江,南面是大山,东面则是觉罗郎球撤退的方向,杜小官别无选择,只能向着传闻中忠贞营余部驻扎的西边逃跑。

    不成想,快到夷陵州的时候,遇到了忠贞营田虎部,该部见杜小官、施铎等人头皮发亮,没有蓄发,显然是刚剪辫不久,就立刻判定为鞑子溃兵。

    这样,杜小官、施铎等又成了忠贞营的俘虏。

    夷陵州周围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忠贞营退守到此处后决意以此为基地长久经营,于是开筑窑厂,烧砖修补城墙。

    杜小官和施铎这帮俘虏,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苦力。

    他们每天要拉一种叫套子车的大车,一次能拉几千块砖的那种。

    白天他们上货、下货,伺候骡马拉车,到了晚上,骡马要休息,但人不能歇,不仅继续上货下货,还要以人力来拉车。

    日子非常艰苦。

    他到这一个多月,已经亲眼见到好几个人活活累死了。

    这时,他们要拉的不是矿石也不是砖石,而是酒肉用具,尽管要求更高,但毕竟轻省了些。

    马车行驶在夷陵州城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辚辚之声。

    杜小官与施铎等人套着拉绳,身体前倾,额头青筋根根凸起,奋力地向前迈开步伐。

    五月间的鄂西山城,月明星稀,夜风徐徐,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正是良辰良夜。

    杜小官自然无心欣赏,甚至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他拉了一趟到李过的侯爷府,没有休息,也没有报酬,立刻又去拉第二趟。

    这次是送到府上的。

    杜小官与施铎等人到了田府后街,却见田将军的师爷站在门口,迎着一位身材略高,头戴兜帽的男子。

    两人碰头之后,没有交流,一前一后进了府上。

    杜小官守在套子车边,远远望去,只觉那兜帽男子的身材,步伐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来是谁。

    目光追随着兜帽男子的背影,直到后门吱呀一声关上。

    “将爷已经在书房等着了,请朱先生这边来。”

    那兜帽男子嗯了一声,跟着师爷七拐八拐,进了偏院的一处书房。

    只见里头烟雾缭绕,忠贞营副将田虎指头夹着支吸到一半的香烟,焦躁地走来走去,见终于有人进来,停下脚步,朝来人望去。

    那兜帽男子掀开兜帽,立足身体,行了个立正礼,不卑不亢道:“襄阳朱贵,奉故人之命,问田将军好。”

    田虎望着他,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此人如此年轻,脱口道:“韩再兴怎地派了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过来?”

    “将军与李过、高一功他们做贼的时候,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

    “嗯?”

    田虎脸上骤然变色,上前一步,死死盯着面前之人,眸子中射出锐利的光芒。

    朱贵眉头都没皱一下,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暗自较劲,不知过了多久,田虎忽地“嘿”了一声,笑道:“他娘的,小娃娃是条汉子,没被咱老子唬到,好,好滴很!”

    他手臂一张,揽住了朱贵的肩头,带着他进了屋,脱鞋上炕,盘腿坐在一张满是酒肉的小炕桌前。

    先给朱贵满上一杯,对方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又一饮而尽。

    如是三杯之后,朱贵始终脸色不变,正准备倒第四杯的时候,他一把夺过酒壶,却是给田虎满上了。

    盯着对方,冷冷道:“到你了。”

    “嘿,他娘的,有意思,有意思......”

    田虎不以为忤,也连干了三杯,嘴巴却是咧得越来越开,笑道:“怪不得韩再兴那般精明鸡贼的人,会派你这个小娃娃来,确实不简单。说吧,求咱老子办啥事?”

    “不是侯爷有求于将军,而是将军有求于侯爷。”朱贵气场很足,说话一字一句的。

    “你看看,咱老子刚刚才还夸你不简单,现在又犯蠢了。”田虎伸手一抹嘴边的酒渍:“谁求谁还不是一样的,事办了不就成了?你这个娃娃到咱老子地盘上,一点面子不给,那还办个事?人家韩再兴为啥能有今天这家业?

    就是比你这娃娃圆滑多了!”

    朱贵压根不接茬,淡淡说道:“如今大帅亲率大军,正在西来,不日便要到夷陵州。忠贞营与我襄樊营是兄弟部队,李侯爷与我侯爷亦是结义兄弟,我侯爷不愿同室操戈,两家起刀兵。但夷陵州乃楚地门户,我襄樊营势在必

    19. "

    “你家侯爷一口一个兄弟,但干的不是兄弟的事。松滋县老营的辎重,全叫你们拿走了不说,如今连咱们这点最后的基业也不放过。谈不拢就要打,这哪里有半分做兄弟的诚意?”说罢,田虎拈了颗蚕豆扔进口中,连壳咀嚼起

    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四月初襄樊营西路军崔世忠部渡江以后,觉罗郎球遁逃,丢下了大量带不走的辎重。

    这些忠贞营老营纵横神州搜刮而来的最精华的金银财宝,兜兜转转的,全便宜了襄樊营。

    夷陵州这边对此颇有意见。

    “松滋县辎重取之于清军,乃是我襄樊营战利品,自然与他人无涉。我襄樊营第二、第四野战旅停驻夷陵城外五十里,一个月来未进一步,就是最大的诚意。”

    顿了顿,朱贵又道:“而我藩帅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诛杀逆贼程九百,将其首级送到贵部,报永昌君父之仇,亦是诚意!”

    田虎还挺通情达理的,闻言点了点头:“你这娃娃说的是,韩侯爷这事办得确实没话说。那首级是前日送来的,俺去看了,没想到这程九百,就是他娘的一副老农相貌。若不是这杀千刀的害了我家大顺天子,咱们这帮老兄

    弟,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被人像撵狗一般撵来撵去!”

    说完,他犹不解恨,猛地一拍炕桌,骂道:“日他娘的!”

    朱贵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道,你可拉倒吧,你家大顺天子还活着的时候,就几个月丢掉了大半个中国,战事稍有不顺,便要跑路,最后又窝窝囊囊的死在一个老手里,还有啥可说的?

    再者,李自成死了以后,你们东西两路大军合营,号称几十万的家当,打个小小的荆州城半年打不下来不说,还被人家勒克德浑几千兵马打得大败亏输。

    这总该怨不到别人身上了吧?

    田虎发泄一通,身子前倾,又道:“娃娃,咱老子给你打个商量,这夷陵州就叫咱忠贞营占着咋样?你们襄樊营如今多大的气派,武昌都叫你们打下来了,何苦盯着咱们这巴掌大点的地方不放呢?”

    朱贵推开面前的碗碟,铺了张简易的军事地图上去:“夷陵州是楚省的西大门,不将此处看好,我襄樊营就是门户大开,没办法御敌于外,这是不能商量的事情。”

    “呃……………”田虎歪头看了几眼:“娃娃你看这西头就是八大王那狗日的,能有啥威胁?咱忠贞营替你守着这门户不就成了?咱们这些老兄弟,打鞑子那确实是打不过,但收拾西营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站在如今这个时间点,西营战斗力确实相当拉胯,张献忠的四大义子初出茅庐,都还很稚嫩,属于是能被大顺军留守部队爆锤的存在。

    忠贞营众将对面八大王,确实充满了优越感。

    当然了,不论是田虎他们,还是孙可望、李定国他们,都绝对不会意识到,在往后的十几年里,大顺军余部迅速的退到了舞台边缘,而西营却成为了抗清的绝对主角。

    “将军可能还不知道,如今陕西清军已经在伪肃亲王豪格统帅之下,发兵进剿四川之贼了。将军以为,张献忠能保住四川?”

    “好像,好像不能。”

    “清军占据四川之后,若顺大江东来,夷陵州首当其冲,将军以为,忠贞营能守住夷陵?”

    “嘶......好像也还是不能。”田虎实话实说。

    “所以,只有我侯爷之襄樊营,才能拒敌于外!”

    朱贵不知不觉间掌握了谈话的节奏,言语更加自信:“况且,忠贞营如今群龙无首,去年在澧州、荆州时尚且粮草匮乏,站不住脚。如今大家局促这一隅之地,能有什么奔头,能成什么气候?将军在远安县时与我襄樊营有过

    来往,侯爷念与将军之旧,这才特派我来此给将军一个机会,将军若还犹豫不决,恐怕失不再来啊!”

    到此时,酒桌上的局势已经完全逆转,田虎手中拈着一颗蚕豆,却没有丢进口中,低头思了一会儿:“小侯爷、国舅爷是咱老子多少年过命的交情……………”

    “将军麾下的数千儿郎就不是了?”朱贵问道:“将军就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去死?”

    “那韩侯爷能给咱老子什么职位?到哪里安插?”

    “我藩帅不要求将军背刺友军,杀害李、高等人,只要求万一谈判不顺,需要采取行动时,将军能够在内配合。”

    朱贵望着田虎,缓缓开出价码:“将来将军若愿继续领兵的话,所部可以按照我襄樊营的配置改编,若解甲归田,我藩帅可向朝廷奏报请爵,将军做个世袭罔替的富家勋贵,襄阳、荆州、武昌等处,可按将军喜好,随意居

    住。”

    "............”

    田虎低着头,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许久不再说话。

    朱贵也不催促,收起地图,就着炕桌上的酒菜,自斟自饮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田虎呼吸越来急促,终于抬起头,咬牙道:“干了!”

    “本近承天命,奉诏讨贼,旌麾东指,房酋束手;荆楚之民,望风归顺。今统兵十万,地方千里,欲与公等会猎于荆州,共商大计,同分土地,永结盟好。祈愿公等万勿观望,速赐回音。”

    长沙,总督衙门内,听着章旷念诵的声音,湖广总督何腾蛟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这是靖武侯韩复半个月间,不知道送来的第几封信了,意思大同小异,都是请他何腾蛟、堵胤锡等到荆州一会,共商大计。

    时间如果能够倒流,回到几个月前,那时的何腾蛟刚刚招抚忠贞营,又受封定兴伯,正意气风发的谋划北伐,攻取武昌,恢复全楚,想要立甲申以来第一大功。

    然而,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

    他与章旷督率大军,顺湘江北上,走到半路遇到退下来的马进忠等部,一问之下才得知鞑子贝勒大军东来,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又退回长沙。

    于是乎,这次北伐在连一个鞑子兵都没遇到的情况下,就草草结束,让勒克德浑兵不血刃的占领了岳州,掌握了湖南门户。

    这次失败的军事行动,可以说对何腾蛟的信心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都快刻上“鞑子不可战胜”的思想钢印了。

    偏偏,自己畏之如虎的鞑子,却叫人家襄樊营给打败了。

    而且不是小败,是大败,大大大大的大败!

    如果不是有襄樊营杀勒克德浑、罗绣锦、何鸣銮,光复武昌的胜利,何腾蛟这次军事行动的失败,是可以找到很多角度去辩解和开脱的。

    而如今,在这样辉煌的胜利面前,他们湖广总督标营在正月间的行动,完全称得上“丑类”二字。

    这让何腾蛟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想起来就要冒汗。

    正所谓自己的失败固然心痛,但别人的胜利更加令人咬牙切齿。

    关键是这个胜利实在太大太耀眼了,根本忽视不了!

    奶奶的!

    “你说。”何腾蛟停下脚步,指着总兵牛万才道:“你在南阳之时,与韩复有旧,此人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究竟有何能耐能成如此大业?”

    牛万才当初作为大顺政权的留守部队,驻守在南阳一带,去年春季襄樊营由南阳过境,北上鲁阳关抗清的时候,曾与牛万才部有过接触。

    后来牛万才跟着李自成南下,兜兜转转的又到了何腾蛟这里,打死他也想不到,韩再兴能弄出今天这个动静。

    “这……………”牛万才有点傻眼:“这韩再兴末将是见过的,此人看着平平无奇,倒像个书生,谁成想,谁成想竟有今日!嘶......末将百思不得其解。”

    章旷却道:“以下官观之,不过侥幸而已。昔者,李闯趁我朝大军在辽东,肆意犯上,席卷中原,一二年便有半壁江山。结果呢?旋起旋灭,不一年即败光基业,身死荒山。韩再兴此辈,哼哼......”

    这位监军道还是给了韩再兴三分薄面,没有说他很快就会像李闯那样败亡,但仍是道:“湖广抗清大局,仍是非伯爷这等老成持重,圣眷正隆之人主持不可。几时能轮到他一个小小的武夫指手画脚?”

    “那依汝之见,韩再兴相邀,老夫去是不去?”何腾蛟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去,当然要去,如何不去?”章旷大手一挥,高声道:“不仅荆州要去,武昌亦要去!伯爷乃是湖广总督,自当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接管政权,主持大局!”

    几天之后。

    三百里外的常德,湖广巡抚堵胤锡也面临着和何腾蛟一样的烦恼。

    不过与何腾蛟不同的是,堵胤锡在荆州城外,是与韩复接触过的,也见过襄樊营的军容,对襄樊营能够取得一定的胜利,是有所预计的。

    当然了,他想过襄樊营能取得胜利,但万万没想过能取得这样大的胜利。

    前段时间接到战报时,光是读着上面的文字,就有一种高山仰止,气都喘不过来的窒息感。

    荆州之战后,李过、高一功、田见秀、刘体纯等与堵胤锡督率的湖南明军分手,刚刚形成的联合抗清的大好形势几乎瓦解。

    堵胤锡本人更是堕马折臂,在床上养了许久。

    此战的失利,尤其是以那样的一种方式失利,给了堵胤锡极大的刺激。

    很长时间都没缓过来。

    这时将手中书信递给荆南副使臧煦如,荆州推官赵振芳等人,缓缓言道:“韩再兴邀老夫到荆州一聚,共商大计,汝等如何说?”

    臧煦如、赵振芳对视一眼,齐声道:“卑职等谨遵军门号令。”

    “呵呵。”

    堵胤锡被手下的举动弄得无奈一笑:“也罢,湖北败后,清廷势必反扑,如何防守,总该是要坐下来商量商量的,老夫便去荆州走一遭吧。”

    他话刚说完,外头有门子进来禀报,说长沙何总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