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五月中旬由汉阳门码头登船,逆流而上。
舰队过岳州的时候,城内守军如临大敌,戒备极为森严。
勒克德浑身死,荆州光复以后,在江南活动的觉罗郎球,博尔惠仓皇逃遁,在调关镇附近受到襄樊营何有田部的阻击。
觉罗郎球、博尔惠等无心恋战,溃败一般的逃入了岳州城。
如今岳州城内,有大约一两千左右的清军残部,还有之前归附的马麟、李显功、韩、高士清等部兵马。
这些人既非能征善战之辈,又被当前的湖北局势所吓到,军心动摇的情况非常严重。
龟缩在岳州这个孤城当中,惶惶不可终日。
韩复暂时没有去打岳州的心思,而以湖南明军的战斗力,想要单独收复岳州,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么,如何解决岳州问题,就是接下来韩复可以用来谈判的筹码。
水师路过调关口的时候,韩复在旗舰上接见了驻守此处好几个月的何有田、文廷举等军官。
何有田的这个独立于总营,在整个湖北战役中,属于是参加了,但又没有完全参加。
而且几个月来孤守调关镇,损失惨重,炮队、辎重队、马队几乎损失殆尽,尽管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战斗,但却没有取得太大的战果。
只有在阻击觉罗郎球和博尔惠部撤退的时候,有所斩获。
不过,在这小半年里,独立千总营始终与清军保持接触,一定程度上也牵制了博尔惠、马麟的部队,使得他们不能投入到湖北战场当中,也算是完成了既定的战略任务。
最为关键的是,在调关镇这个鸟地方,日子过得是真的苦啊。
心理和生理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何有见到敬爱的韩大师以后,眼泪都要下来了。
太不容易了。
韩复暂时不打算攻取岳州,但需要在洞庭湖附近保持军事存在,因此,仍然需要何有田部扼守调关镇这个战略要地。
他接见和慰问了独立千总营的将领与优秀战士代表之后,指示相关的后勤保障部门,要尽最大的限度优先给独立千总营补充兵员和物资。
五月二十五日,水师到达郝穴口,韩复率襄樊镇文武和同行的湖广官绅,在此举行了盛大的公祭,祭奠在两次穴口战役中,英勇献出生命的襄樊营战士。
第一次郝穴口战役时,韩复亲自率部,歼灭了清军巴布泰部,为攻取武昌创造了有力的条件。
而第二次穴口战役时,留守的第四野战旅,在此奋勇阻击勒克德浑部的主力,保障了武昌战役的顺利进行。
可以说,没有两次穴口之战的胜利,就没有整个湖北战役的胜利。
湖北战役的高光时刻是最终夺取武昌的时刻,但在穴口,在这个古老的有些残破的渡口附近,奴儿哈赤第九子巴布泰、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殒命于此。
创下清军入关以来,最为惨痛的失利。
同样,也有数千名襄樊营的战士,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公祭结束之后,韩复下令在此修建烈士陵园和郝穴口死难烈士纪念碑。
一直到五月二十七日,韩复一行人等终于抵达了荆州。
荆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楚地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即便是这个中心逐渐转移到了下游的武昌以后,荆州也始终都是湖广重镇。
不过,经过连年的战争,尤其是从去年开始的两次荆州之战的摧残后,荆州城池破损严重,市井相当萧条。
两次荆州之战中,大量的荆州居民被派上了城头,死难者无数。
勒克德浑与郑四维等人放弃荆州东去以后,又有大量难民出逃,人口流失的情况非常严重。
韩复一到荆州,就立刻召集众人开会。
先一步赶到荆州的陈大郎、蒋铁柱、蔡仲等人汇报起了情况。
西路军光复荆州后,又分兵四处,两个月来,陆续收复了石首、公安、监利、松滋、枝江、宜都等荆州府位于江南的县城。
虽然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协议,但襄樊营就是在按照荆州府界来接管地盘的,再往南的澧州、常德虽然也很空虚,但绝不踏雷池一步。
而湖南明军似乎也默认了这一点,也不敢轻易到襄樊营汛地来打粮。
西路军的另外一个重要目标,则是接管夷陵州以及下辖各县。
不过,这个行动受到了盘踞在夷陵州的忠贞营部的阻挠,在没有得到韩大帅明确的进攻命令之前,西路军也只能与忠贞营保持相持的状态。
接着是民政方面,除了少数弃官逃跑和自杀的之外,荆州府县各级官员,大多反正归顺。
他们给韩复带来了一个相当严峻的报告,明末长期以来的战乱,尤其是自去年开始的两次荆州之战,使得本府残破至极。
崇祯中时,荆州城内居民大约有十几到二十万,如今只剩下三万左右,而且大部分都是妇女、儿童和老人,青壮几乎死亡殆尽。
城中房屋有相当一部分被拆毁用于城防,多处城头,城墙损毁,护城河淤塞发臭,城内外至今仍有未被清理掩埋的尸体。
整个城市处在一种死寂沉沉的荒芜状态当中。
更为严重的是,忠贞营盘踞在荆州城外时,曾经多次试图决堤,长时间的战斗也使得堤坝损毁严重,乡野水患肆意,大量的良田被冲毁。
荆州城外本来就有大量的湖泊,如今受水患困扰,许多地方甚至又退回到了半沼泽的状态当中。
他们恳求韩大帅,必须要趁着汛期真正来临之前,投入人力兴修水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招抚流亡,赈济百姓之外,另外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就是,忠贞营被勒克德浑击破之时,死伤惨重。
这些尸体遍布极其广泛,散落在方圆几百里的乡野之中。
荆州这种水网密布的环境里,死尸遍地、蚊虫滋生,天然就是瘟疫诞生的温床,他们无力治理,只能请求无所不能的韩大帅来解决。
除荆州之外,下属各州县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听的韩复眉头紧锁,心情无比沉重。
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乱世之中,人不如狗,老百姓活得实在是太苦太苦了。
大会之后,又开起了小会。
张维桢身穿上好松江布制成的道袍,头发胡须打理得极为整洁,手中捏着一份文书,满脸微笑,丝毫没有韩复那般苦大仇深。
“侯爷,忠贞营反正以来,虽然一事无成,但还是送给了咱们一份大礼啊。松滋县的老营里可都是闯营纵横神州十几年来积累之精华,如今兜兜转转,全到了我等手中,此乃天留之以资藩帅也!”
大顺军起兵十几年来,尤其是李自成重出商洛以后,转战河南、湖北、陕西、山西然后一路打进北京城。
一路上不知道搜刮了多少金银财宝。
李自成撤出北京之时,又将它们带到了西安,然后在一路溃退的情况下,这些财宝经过挑挑拣拣,剩下来的可全都是精华。
堪称是一座移动的大明精品珍宝博物馆。
除了常规的金银之外,甚至还有许多韩复后世想都不敢想的文物、古籍善本、名家字画等等。
亲王、郡王、公侯伯爵、督师、巡抚、总兵等王公贵族的金印、银印也有一大堆。
这些东西一部分被忠贞营残部带走,一部分被觉罗郎球带走,但剩下的部分,仍然相当可观。
光是看着报告上初步清点出来的数字,就能够让人呼吸急促。
反正张维桢呼吸是挺急促的。
“有如此金银,侯爷不知又可编练多少精兵?且此等文物珍宝,亦是文教之象征,如今尽入我襄樊营......老夫说句僭越的话,此乃天命所归啊!”一向谨慎的张维桢,在这些金银财宝面前,都显得狂热起来。
蒋铁柱、黄家旺和王宗周等人也很激动。
蒋、黄二人激动的原因是,襄樊营在湖北战役中损失巨大,战后不仅要抚恤死难,补充兵员,还要尽快的扩军。
以目前襄樊营单兵一年近五十两银子的使用成本来看,想要实现侯爷扩军的宏伟目标,需要花费的银子是海量的。
而伴随着银元改革,侯爷还要将普通士卒的月饷提高到一元五角,并且对装备、口粮做进一步的改进,那么单兵使用成本,将会更加恐怖。
有了松滋县的这批金银做保障,至少不用担心发不出军饷了。
实际上,明末的抗清斗争,表面比拼的是战力,实际上,拼的全是财力。
清军的组织度、纪律性和战斗力,靠什么来保障?
自然不会是信仰。
而是充足的粮饷。
与之对应的,何腾蛟招抚忠贞营,疏远对诏安不是十分热衷的田见秀、袁宗第等人,拉拢郝摇旗、王进才、牛万才等积极分子为亲信,又尽量吸纳左军余部马进忠,王允成部的兵马。
同时为了避免受制于军阀,又自己招抚了一些兵勇作为亲信标营。
短时间内,将自己从无一兵一卒的光杆司令,弄成了手握重兵的实权督抚,且不失时机的发动了北伐。
你能说他的策略或者能力有问题么?
有当然是有的,但谁没有问题呢?
勒克德浑、罗绣锦、祖可法、徐勇他们同样一大堆的问题。
只是湖南地方残破,既没有粮,也没有饷,更没有一个中央朝廷给他源源不断的输血,僧多肉少,最基本的物质保障都没有,怎么能打仗?
清廷在主战场上,一年能投入上千万两的军费,在顺治末年,光是在云南一省,就投入了九百多万两。
现在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几百万两的军费投入到湖广,还是没有问题的。
何腾蛟也好、堵胤锡也好,拿什么和清廷对抗?
他们湖广所有文武大臣绑在一起卖了,也卖不出这么多钱啊。
所以为什么永历年间,朝廷把能丢的都丢了,只剩下西南尺寸之地的时候,反而掀起了反清的高潮,就是因为西营经营云贵,有了能够输血的基地。
现在,湖南遍地是营头,到处是大帅,何腾蛟、堵胤锡这对督抚,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条件好好经营。
当然了,襄樊营可以。尤其是有了松滋县的这批财宝之后,手头就更加宽裕了。
因此王宗周也很高兴,襄樊营在武昌虽然缴获颇多,但那些银子也不能全融了铸造银元啊,所以能进入光复银行金库的数字,就比较有限了。
但现在,只需要把松滋县的战利品,分一小半到银行金库里做保证金,王宗周就有充足的信心,将银元与兑换券推广铺开。
只有丁树皮面带忧色,有些底气不足的建议道:“侯爷,如今荆州地方残破,民生凋敝,咱们,咱们是不是该拿些银子出来赈济一下?这,这毕竟都是咱们襄樊营的百姓。”
“丁总管的话,正合我意。”韩复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不论原先荆州人民如何抗拒反正,如今都是本藩治下之生民。此番到荆州来,见到如此触目惊心之景象,本藩着实于心不忍。以我之意,这次拿出十到二十万的银两,
专门用于赈济百姓、修补堤坝、安葬死难、清理淤积。这笔银子只是初始,如果不够用的话,还可以再做追加。
“嘶......侯爷。”张维桢劝道:“这是不是多了些?如此一来,划归军费的部分,就要缩减许多了。”
“缩减不了多少的,这些银子赈济下去,只要没有外流,就始终在咱们的辖区内打转,又不会平白消失。再者,一个残破的荆州府,于我而言,又有何价值?所以拿出十万二十万两银子来做灾后重建,看似是亏了,但从长
久来看,我们得到了一个生机勃勃,民力复苏,能够不断造血输血的荆州府,这无疑是大赚特赚。”
见张维桢还要说话,韩复摆摆手:“此事本藩已有定论,就不必再议了,执行即可。”
“是!”张维桢等人见状,只得躬身答应下来。
虽然张维桢并不会觉得十几二十几万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是造孽,但也感觉无比肉疼。
得亏是有松滋县这个大礼包,不然的话,这笔银子还真拿不出来。
韩复这次到鄂西来,除了考察荆州等新附州县的情况,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与何腾蛟、堵胤锡、李过、高一功等人会商。
这是头等大事。
但正所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天大的事不开会,这等大事,就不适合拿到台面上来说,只能私下商议。
张维桢进入到幕僚的状态,斟酌道:“这次西来,沿途之中,包括到荆州以后,卑职听到不少传言,湖北许多州县的官绅,觉得我襄樊镇官吏清廉,兵马亦不扰民,买卖也很公道,并不愿意督臣、抚臣再移驻湖北。”
“含章没有说实话,欢迎襄樊营的是有,但比例有多少呢?”韩复微笑道:“恐怕许多旧官绅,都盼着我韩再兴早点滚蛋,回到原先那种皇权不下乡,靠士绅治理的社会吧?”
襄樊镇官员相对清廉是真的,军队不扰民是真的,买卖东西给钱也是真的,但不代表襄樊镇没有利益诉求啊。
相反,襄樊镇的胃口大得惊人,要趁着战后空虚,收缴一切权力和土地!
这是比李自成、左良玉和我大清还要恶毒的招数。
韩复可是知道的,武昌乡下的许多大户,整天聚在一起扎小人,咒他早死呢。
“呵呵。”张维桢尴尬一笑:“原先乡野间确实有些许浮言,不过,侯爷以一咨议局之虚衔,而尽收湖广士绅之后,这种议论便少了不少。以我参事室掌握的情况看,湖北大部分地区,还是更加欢迎我襄樊镇的。
“欢不欢迎的,反正本藩肯定是要赖着不走了。”
“侯爷,这次何、堵二大人要来,若是提出移驻武昌,行使总督职权的话,咱们如何应对?”王宗周有点担忧:“有这两个婆婆在头上悬着,好多事情就不方便做了。
韩复思忖道:“依我看,何腾蛟是愿意到武昌来的,但他不敢来,害怕受制于本藩,除非有皇上谕旨。他要是真的贸然跑到武昌,当他的总督大老爷,那咱们就趁机派兵南下,把湖南也纳入掌握之中。”
“这倒是条妙计,过几日会谈之时,侯爷不便出口,便由卑职想法子提出来,保准何老爷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张维桢感觉侯爷此计很有威慑力。
韩复轻轻摇头:“何总督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的,不会如此冒失。再者,马上鞑子大兵要来,鄂东立时将为前线,咱们这位督台大人是不愿意来?这趟浑水的。如今真正需要考虑的,还是忠贞营的问题。”
“侯爷明鉴,忠贞营的问题,其实还是在何处驻地安插的问题。”黄家旺对局势看得很清楚:“忠贞营大小将领百员,人数不下十万,而夷陵州地狭民贫,绝难供养,并非可久居之地。只是对目前的忠贞营来说,这又是唯一驻
扎之所,自然难以放弃。”
“黄参谋说的对。”丁树皮也插话道:“只要咱们能给他找块地方安插,我估计,李过、高一功他们,也不是非要占着夷陵州不可。
“是这个道理,所以本藩精挑细选,为忠贞营找了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众人齐声发问。
韩复笑道:“很简单,澧州、常德府地方广大,粮草充足,又是堵胤锡的地盘,让忠贞营去找堵台好了!”
时间过得很快,经过一系列的书信往来和反复拉扯之后,韩复派监军御史张家玉亲自过江到常德相邀,又派陈克诚为全权代表去了趟夷陵州,三方终于决定于六月初七,在荆州文庙相会,共商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