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来,襄樊营光复湖北的消息,从大江上游陆续传来,内容越来越丰富,细节也越来越多。
《襄樊公报》一连好几期报道此战,在东南地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
搞得江西巡抚李翔凤、东南总督洪承畴、闽浙总督张存仁等焦头烂额。
清廷的应对,也从侧面佐证了胜利的真实性,原本还将信将疑,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福州行在君臣,终于再无一丝怀疑。
但与这个消息同时传来的,则是征南大将军博洛率领的清廷大军,在浙东大举进攻,势如破竹的战报。
尽管浙东是鲁监国的地盘,尽管隆武政权与鲁监国政权并不对付,很多人,乃至包括隆武帝朱聿键本人在内,都暗戳戳的希望清军加把劲,让鲁监国早点垮台。
但暗爽之后,就要面临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
襄樊营不论在湖北取得怎样的胜利,毕竟远在天边,对局势的影响,经过漫长的链条传导到福州时,已经微乎其微了。
博洛的兵马也丝毫没有因为湖北失陷而掉头西去,仍然还在抓紧南征。
这样一来,鲁监国肯定是坚持不住了,但鲁监国倒台之后呢?
福建将直接暴露在清军的兵锋之下,下一个要垮台的,正是他们自己!
因此,在这个燥热的夏天,福建君臣陷入到了一种痛并快乐着的体验当中。
而对于年仅二十三岁的郑大木来说,痛苦的感觉更加明显。
他的父亲,那个曾经纵横海疆、桀骜不驯的父亲,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正在不停的与清廷使者接洽,一门心思的想要剃头当二鞑子。
无论郑成功如何劝说,如何晓以利害,如何动之以情,都丝毫不能动摇郑芝龙投降的决心。
这让他陷入到了极端的痛苦当中。
他现在还没有真正的独立领兵,只能眼睁睁望着父亲一条道走到黑却根本无力阻止。
都快要抑郁了。
偏偏,这个事还不能对任何人说,在外人面前,还得强颜欢笑,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哎呀,大木啊,你拜了个好义兄啊。”
福州城外的西湖别业内,杨文骢一身文士打扮,头发、胡须打理的一丝不苟,看起来极为潇洒。
他手中捧着盏清茗,腿上放着的是刚刚流传到福州的最新一期已经改了名的《光复公报》。
杨文骢品着上好的茶汤,看着报纸,坐在这微风徐徐的湖边小榭中,感觉生活真是他娘的美好啊!
他是个文人,没有什么政治抱负和政治野心,唯一的追求就是贪点名声和官位而已,可如今已经位列礼部尚书,这个要求也得到了满足。
感觉已经没有什么烦心事了。
这一点,他甚至和马士英都完全不一样。
虽然以前两人沆瀣一气,但出人意料的是,马士英是真有点政治抱负和理想主义气息在身上的。
今年年初的时候,传闻马士英身死,杨文骢特地到浙江走了一趟。
证实只是讹言,马士英还在浙东前线的军中呢。
杨文骢在浙东待了一段时间,发现马士英是真的在积极谋划抗清之事,奋不顾身。杨文骢准备回闽中之时,还劝过马士英一起回去,但遭拒绝。
以杨文骢的粗浅认识都能看出来,鲁监国政权不存在任何存活的可能,能活多久,完全取决于清兵何时会到。
在这样的形势下,马士英的选择无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以死明志了。
杨文骢不愿意这么干,恰逢又听到了襄樊营在湖北大破清军的消息,于是又顺势回到了福州。
“大哥真乃神人也。”郑成功坐在他旁边,语气里充满了由衷的羡慕。
“?,大木你在福州,父叔辈都是有力之士,又有海贸巨利,将来厉兵秣马,成就不在韩再兴之下。”杨文骢挽尊了一句。
郑成功摇摇头:“不会的,大哥腹有经纶,能想常人所不能想,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我......我拍马也赶不上。’
郑大木同学含着金汤匙出身,原来也是个充满自信,又不压抑,又不内耗的翩翩少年郎。
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比谁差了。
但去了趟襄阳之后,感觉是真的不一样。
襄樊营虽然规模不大,但处处都与别的营头不同,充满了向上的朝气。
尤其是那些走上了指挥岗位,上过识字班的将领,你能明显感觉到他们有一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想主义气质在里面。
用那些红袖章们的话来说,就是襄樊营是一支有理想的部队。
而这支部队的缔造者韩再兴,更是郑大木从未见过的一种人,就像是......就像是天外来客,你很难说出他哪里不一样,但确实就处处都不一样。
每一个招数,每一个想法,甚至每一句话,都会让郑大木产生,“娘嘞,还可以这样”的念头。
而且本身又风度翩翩,武艺也很高强,老婆还是个超级贤内助,简直具备了能干成大事的一切条件。
相比之下,他二十三岁还一事无成,说是要抗清,但一个鞑子也没有杀过,并且,连自己的老子都要投清了,偏偏他还半点办法都没有。
这怎么跟人家比啊?
差距太大了!
“话不能这么说,大木你还年轻,又圣眷正隆,假以时日,必可成一番大业。”
杨文骢很没有说服力的安慰了一句,注意力仍旧沉浸在报纸当中,美滋滋的又道:“前番湖北大战,楚督何腾蛟望风逃遁,致使鞑子攻克岳州,由江南渡江,应负忠贞营被破的首要责任。而楚无堵胤锡,督率不利,防御不
周,自己也堕马折臂,狼狈回常德,亦难辞其咎。如今湖北新附,然督抚二人皆不可用,如之奈何?”
“嘶,大宗伯的意思是?”郑成功也听出来杨文骢话里有话了。
“呵呵。”杨文骢捋了捋胡须,微笑道:“老夫已经上疏吾皇,自请督师湖北了!”
“啊?”
郑成功完全没想到杨文骢会这么说,不由惊呼出声。
不过转念又想,你杨文骢真是看着精明,实则愚鲁。你到襄阳走了一圈,难道还没看出,我大哥乃是不甘居于人下之人?
你想着自己与襄樊营交好,是督师湖北的不二人选,但韩大哥怕是压根不欢迎你去。
当然,不仅仅是不欢迎你,是平等的不欢迎任何人去当他的“太上皇”。
杨文骢没有郑大木想的那么多,他自己觉得挺美的。
襄樊营的神勇无敌与何腾蛟、堵胤锡的拉胯表现,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如今放眼大明朝,除了他杨文骢之外,还有谁能代表朝廷去湖北统筹全局?
一个也没有!
他将报纸翻到了第二版,见襄樊营公布了最近一批处斩的逆匪的名单,扫了眼,看到上头有个叫“程九百”的人。
杨文骢对这名字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正准备接着往下看呢,外头有个中使走了进来,说皇上相招。
杨文骢与郑成功,又急急忙忙的整理仪表,赶到了行宫中。
朱聿键在内书房召见,他穿了身长袍,手中捏着份报纸,脸上表情颇为古怪。
杨文骢进来以后,先见没有旁人,又见皇上如此神态,不由心中打鼓。
难道鲁监国垮台了?
应该没有这么快吧。
行礼之后,朱聿键将手中报纸递给杨文骢、郑成功,也不说什么,就叫这俩人好好看。
没办法,杨、郑二人只能奉旨看报。
这报纸的头版分成了几块,最显眼的位置,是韩复率领湖北乡绅、耆老、军民人等祭拜孔庙、楚王陵的报道。
下面是已经连载了两个月的湖北战役的报道。
在右上方,甚至还有一些历史人物的名言,今天选的是太祖高皇帝的圣谕。
这些内容都是杨文骢刚才看过的。
这时又细细的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接着往下看,后面几个版面则是襄樊营的一些政策、条例、公告等,比较枯燥。
三版是社会新闻,包罗万象,什么都有。
最后一版则是最为攒劲的一版,有尺度很大的连载话本。
杨文骢曾经在这一版看过《武媚娘秘史》,对则天大帝出家时的激情戏记忆犹新。
当然了,今天连载的小说没有那么劲爆,讲的是一个老道路过牛家村的故事,没甚趣味。
杨文骢、郑成功爷俩将这报纸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不明白皇上为何这幅神情。
“哼。”
朱聿键哼了一声,语气相当不爽:“初三,就在五月初三,他韩再兴杀了程九百!”
"Ae......"
杨文骢、郑成功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后者问道:“臣斗胆请问,程九百是何人?”
“程九百是何人?哼,程九百是何人!”
朱聿键忽然焦躁起来,在书房内走了几步,停在郑成功面前,指着对方大声说道:“程九百正是杀闯贼李自成的那个乡勇!”
“啊?!”杨文骢、郑成功同时叫出声来。
他们都想起来了,去年李自成死后,楚督何腾蛟向福州报捷,说杀死李自成的通山县团练,正是在他的倡议下组织起来的,而那个头目,好像就叫程九百!
程九百杀李自成,无疑是有功于社稷的大功臣。
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直接的报了君父大仇。
而如今,襄樊营又把程九百杀了,这想要表明什么态度,就不太好说了。
杨文骢心思玲珑,见皇上如此愤慨,估计是以为韩再兴杀程九百,是借机为李自成报仇,对福州朝廷不忠诚不老实。
韩再兴到底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皇上有这个念头。
杨文骢一掀衣袍,跪地大声道:“陛下,程九百此人早已附逆,不仅倡率剃头,更是接受伪督罗绣锦所授之伪官,为害乡里,鱼肉百姓,可称贪酷!我王师发兵打武昌之时,此人又负隅顽抗,冥顽至极。如今襄樊营以罗绣锦
附逆处斩此人,乃天日昭昭之举,绝无他意,臣伏圣上明鉴!”
郑成功见状,也慌忙跪地,本能地为义兄辩解起来。
襄樊营在湖北取得的胜利实在是太大了,最初的狂喜之后,带来的是难以言说又挥之不去的隐隐约约的恐惧。
且从二月以来,清廷在浙东越来越猛烈的攻势,又使得朱聿键心思愈发焦虑。
今天翻看报纸,见到襄樊营杀程九百的消息,先前积攒的负面情绪终于一下子被彻底引爆。
但他发泄一通之后,感觉好多了,这时又经过杨文骢、郑成功的劝解,渐渐平息下来??不管是不是真心相信,他现在都绝对绝对不能和襄樊营闹翻。
“如此说来,倒是朕多虑了?”
朱聿键见杨文骢、郑成功要说话,摆摆手,径自又道:“这次湖北之战,乃甲申以来第一大捷,朝廷该有封赏给他。朕原意加恩超擢,封其郡王,现在想来,异姓封王,不合祖制,还是循例封国公为好。杨卿以为,当以何字
封之?”
“呃……………”杨文骢没想到皇上思维跳跃如此之快,想了想,斟酌道:“韩复兴于楚、伐于楚,所部又称楚军,房庭那边也动辄以“楚匪”污蔑之......以臣愚见,封为楚国公,既名正言顺,又可彰显陛下之恩典。”
朱聿键驻足良久,幽幽说道:“楚藩乃朝廷近藩,不可赐与外臣。湖北又称鄂地,封其为国公可也。其余赏赐,尔为大宗伯,宜与阁臣商议,拟定条陈之后,进程御览。”
这番话说完之后,朱聿键回到御榻之上,举起茶盏,又道:“朕有些乏了,卿等跪安吧。”
......
韩复自然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准国公爷了,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福州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导致王爷变国公,楚国公变国公。
实际上,他从光复武昌开始,就一连给福州写了许多奏报,但始终没有获得回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程九百对于韩复来说,只是一个工具。
以附逆之罪处斩后,此君人头被迅速的送往了夷陵州的忠贞营驻地。
韩复估计最迟六七月份,清廷的兵马就要开赴湖北了,届时又有恶仗。
他接连给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广巡抚堵胤锡、忠贞营李过,高一功等人去信,约定双方到荆州相聚,共同商讨接下来的战略规划、汛地划分、应对清军等一系列问题。
坐下来谈一谈,这是大家都很需要的事情。
问题是会谈的地点设在哪里。
几方缺乏互信,都不愿意轻易到对方的地盘去。
韩复一面与众人书信往来,不断拉扯,一面于五月中旬登船,率先启程前往荆州。
便在这一日,一艘从襄阳来的小船停靠在了汉阳门码头。
一大群穿红戴绿,莺莺燕燕,好似戏班子般的年轻男女下了船,立刻引起了码头众人的围观。
杜伶龄跟着人流进了汉阳门,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汉阳门几乎被脚手架所包围,只露出了鼻孔般的两个门洞,城头上,站满了正在干活的工人,时不时还能听到完全不同于襄阳的招呼声。
汉阳门大街上人流如织,进城的人,出城的人,还有骡马、轿子、车架等混杂在一块,显得极为拥堵。
往东行了数里,见繁盛的街道破开了一个大洞,里头堆满了废墟。
迎接他们进城的宣教官赵阿五介绍说,这里原先是湖广总督部院,受到广埠仓大火的影响,被烧毁了一大半,清理工作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
望着这么大一片废墟,杜伶龄都想象不到,那得是多大的大火啊。
她是宣教司下属文工团的一个文艺兵,这次是奉命到武昌来做文艺演出的,要连演十几场,城市、乡镇、军营、码头、矿场这些地方都要去。
还要筹划不久之后的,在龟山武当宫山门广场的一个大型文艺表演。
任务很繁重。
当然,对于杜伶龄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职责就是,打听自家二哥杜小官的下落。
杜小官年前跟着部队南下以后,就再也没有下落了。
她爹忙着供应军需,她娘又是个没见识的,也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家儿子,这个重任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杜伶龄的身上。
杜伶龄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想着到了武昌之后,再找人问问。
文工团的驻地被安排在了草埠门大街的景陵郡王府,到了以后,安顿下来,杜伶龄找到带队团长魏芝,说明了来意。
魏芝原来是太和山的女冠,后来作为嫁妆的一部分,跟着主家小姐苏清蘅进了襄阳侯爵府。
苏清蘅开始接手部分文艺工作之后,就把能歌善舞、身材高挑的魏芝派到了文工团。
杜伶龄的事情魏芝听说过,这时说道:“杜小妹你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打听?你二哥叫什么来着,我帮你问问。”
“有劳魏姐姐了,二哥叫杜小官。”
......
“杜小官......”
“到!”
夜色沉沉下的夷陵州,蹲在角落里的杜小官,一下子站了起来,挺直腰板,大声应答。
“嗯。”
那领头之人走过来,点了点头:“现在是晚上了,骡子要歇息,但咱们人不能歇。看到那边的几辆大车没有?是小侯爷过些日子宴客要用的东西,都给拉到侯爷府上,要小心点,不要磕了碰了,不然仔细你们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