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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酒鬼醉述江湖事,北狄来客愕无言

    “你问我九公子是何许人?”

    醉汉看着捧着一碗酒走来的英气青年,嘴里打了一个酒嗝儿。

    “你他娘的,你莫不是北狄细作?”

    醉汉眼神涣散,手指抬起,晃晃悠悠地指着脸上闪过一抹讶异却快速收敛的浓眉青年,将盛满店内最好酒水的酒碗接下,仰头一饮而尽。

    “九公子就是夏九渊,夏九渊就是九公子。”

    醉汉咕哝了一句,大手一挥,“别不信,去年无双城内不晓得多少道眼睛瞧着,错不了!”

    “夏九渊又是何许人?”

    浓眉青年再问。

    “哪来的毛头小子,莫不是故意消遣老子,夏九渊也不晓得?”

    醉汉瞠目结舌,站起身来,眼神疑惑,连酒都醒了几分。

    浓眉青年不语,只是又倒了一碗酒。

    酒香扑鼻,对于每次只能从怀中摸出几文钱,只吃得起最次劣酒的酒惜子而言,递到嘴边的好酒,就万没有不吃的道理。

    吃过了美酒,便是张嘴就骂娘的酒惜子嘴皮子也得软和。

    “夏九渊就是天下第一魔头,天下第一晓得不?”

    看着浓眉青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醉汉索性坐到一老一少的桌前,抄起一副筷子,就着盘中的牛肉和花生米,又下了一碗酒。

    “太平教教主夏九渊,天授元年在别君山上独战十大宗师,以江湖武人身份干涉国本之争,身怀陆地神仙的通天手段,是为当世第一。”

    醉汉伸出食指,在一老一少凝眸屏息的面孔前晃动,“再说那太平教九公子,年岁不过二十出头,却已剑挑整个大周江湖年轻一辈。泗水城一剑灭杀狼子野心的宇文家长孙,西山上独战两大剑宗年轻剑魁,为剑客阿玖唤动十

    七柄仙剑;单刀门刘域,铁枪寨罗铖,均受其点播;鸳鸯刀门李凤独女李双渔,邀月仙宫圣女不染仙子王疏漪对他芳心暗许;道门仙山他来去自如,无双城岳无双座下三徒敬他为前辈;便是那四十年前成名的独臂剑魔亦是他忘年

    之交。”

    酒憎子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直说得老少二人面露惊诧之色。

    醉汉得意一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碗叮当作响,“此二人,其实是同一人。”

    “再说说那魔头雪夜入皇城,入奉天殿剑指女帝......”

    酒惜子话未尽,然酒意上涌,一头栽在了桌上,嘴中仍有喃喃声传来。

    “前辈曾说过,大周江湖十大宗师皆是成名一甲子的绝世高人,独臂剑魔抗北关一剑成就剑魔之名,无双城城主岳无双更是不负天下无双之名,便是那大周皇城深处,也有不弱飞升境的隐士强者镇守。”

    素来被人赞为浓眉虎目的耶律萧,转头看向身旁面色比自己还要精彩的神宫使者兀鹫。

    这位老者曾在两国盟约未破之时游历过大周江湖,对大周南北的人情地理、江湖格局都颇有了解。

    此番耶律萧走访大周,一来是要见识南楚的所谓正统势力,二来便是要闯一闯底蕴悠久的大周江湖,而兀鹫正是他此行的向导。

    可方才那醉汉所言,却与兀鹫先前的描述相去甚远。

    夏九渊便是九公子,九公子便是夏九渊。

    那岂不是说,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能以一己之力压服整个大周江湖,连帝王的颜面都敢不给?

    一老一少心思如电,默契对视一眼,又瞥了一眼一旁趴在桌上的醉汉,不约而同嗤笑一声,“醉汉胡言罢了。”

    酒碗再度相碰的清脆声响里,一个挎着篮筐的小童忽然走进酒楼,脆生生的叫卖声打破了二人的低语。

    “太平小报,太平小报!正面是最新一期,背面还有‘天授元年江湖大事一览!”

    小童抱着篮筐挨桌走过,每到一处,便有好几只手伸来,或是扔上几枚铜钱,豪阔些的,甚至直接抛来几两碎银。

    “老夫曾听圣女提及,大周有样新鲜物什名叫太平小报,她还曾想以神宫名义也效仿着一份神宫小报。”

    兀鹫抬了抬眼,他身为神宫供奉,贴身护卫皇族行走大周,自是提前做足了功课。

    “圣女大人能以无上秘法周游天下,国界于她形同虚设。如今燕云一带被那小人屠管控,北狄密探根本难以渗入大周腹地,我等所知的大周情状,全是圣女转述而来,她认可的东西,断无虚假之理。”

    耶律萧闻言亦是点头。

    虽说二人都将醉汉的话当作无稽之谈,可那酒惜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终究还是叫人有些心神动摇。

    且看看这太平小报如何记载,若是真有夏九渊、九公子这般人物,总该留有笔墨。

    是以,当卖报小童路过桌前时,耶律萧终究按捺不住,伸手搭在了小童肩上,语气带着几分殷勤,“敢问小兄弟,这太平小报所载之事,可保得真?”

    小童像看傻子似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往后退了一步,梗着脖子道:“三文钱一张小报,概不赊账,也不打折!”

    耶律萧当即抛去一块足斤足量的银锭,干脆利落地将整个篮筐都揽了过来,“这些,够买你这一箩筐了吧?”

    “你买一张就够了,剩下的内容都一样……………”

    小童欲言又止,却见那老少二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展开小报,凑在一处目不转睛地细细翻看。

    那副沉溺其中的模样,卖报小童此前只曾在街口私塾里那位平日里总板着面孔的老夫子,偷偷藏在《圣人言》册页下翻看那本封皮烫金,上书《风流春秋》四字的“圣贤书”时,见过这般如出一辙,带着几分隐秘贪欢的迷离神

    情。

    小报被二人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耶律萧自小便在北狄重新落地生根的稷下学宫就读,汉文功底极深,大周的道德风俗、礼仪官话更是无一不精。

    若非他屡屡挑衅大周江湖名门,又从不掩饰骨子里的桀骜,单是这般在酒馆饮酒吃饭,绝无人能识破他的北狄身份。

    小报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每多看一行,便多一分恍惚,只觉那署名“老六”的编撰者,怕不是在天马行空,刻意杜撰人物。

    “这世上,当真有此等人物?”

    耶律萧神色剧震,那“天授元年江湖大事一览”的版块里,每一条震撼人心的记载,都少不了“九公子”三字,便是偶有缺漏,也必会被“夏九渊”的名号替代。

    “十八岁成就陆地神仙,十九岁力战十大宗师,二十岁便将整个大周江湖搅得天翻地覆,这大周江湖的风气,怎就变得如此夸张?”

    兀鹫皱紧眉头连连咋舌,若非这一路从龙门关踏入大周,他即便不看地图也能辨明方向,恐怕都要怀疑自己多年前盟约未废时涉足的,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度。

    “什么?夏九渊竟是兰陵侯!”

    陡然一声炸响,恰似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瞬间打破了酒楼的喧闹。

    “荒谬!兰陵侯销声匿迹已有一年有余,本是军中悍将,何时竟成了魔头!”

    “兄台,牵强附会也该有个限度!”

    “你自己仰慕那魔头便罢了,怎敢将我北燕军的侯爷牵扯进来!”

    这惊人之语一出,立刻引来满座喝骂,甚至有个北燕军退伍老卒霍然起身,撸起袖子便要去那语出惊人者的衣领。

    “非是在下胡言,诸位且看小报正面的最新一期,那兰陵侯的鬼面,是不是看着似曾相识!”

    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张旧报,高声辩解道,“这是小弟收藏的元年太平小报,上面有夏九渊的画像,两张鬼面简直如出一辙!”

    “元年之前,世人都以为魔剑有两位主人,分属九公子与夏九渊,后来才证实二人本就是同一人;既如此,夏九渊的鬼面,又岂会有第二个主人?”

    惊呼声此起彼伏,购得小报的食客们纷纷凑到一处比对求证,酒楼里顿时乱作一团。

    “兄台,给我来一张小报!”

    “兄台,我也要一份!”

    “兄台,三文钱放桌上了,你且收下!”

    眼瞅着耶律萧桌上摆着满满一篮筐太平小报,酒楼上的食客们纷纷涌来。

    有人伸手从篮中抽走小报,有人匆匆丢下铜钱,更有那浑水摸鱼之辈,抓了小报便缩回头,一溜烟没了踪影。

    耶律萧怔在原地,一时失语,兀鹫亦是面无表情,静坐不动。

    一老一少就这般枯坐着,良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若说夏九渊、九公子之流,他们从未听闻倒也罢了。

    可那率领三千鬼面军,于三年前一举粉碎北狄五十年来最有希望破关的那次大举进攻的元凶,正是那曾被北狄杀神完颜肃烈立下必杀血誓的兰陵侯。

    这等人物,他们可是如雷贯耳,刻在骨子里的。

    面朝无垠黄沙、背抵苍茫天际的关外戈壁。

    被无数道只敢远远窥探,却无人敢贸然靠近的目光锁定的夏仁,自然不会料到,远在天人山上某个六指小道的一时疏忽,竟让他那鲜少有人知晓的过往老底,被江湖上的好事之徒掀了个底朝天。

    他指尖正把玩着一柄三寸七分的飞刀,形制小巧,却危险致命。

    江湖中人皆知,飞刀飞剑,从不是简单将刀剑掷出那般粗浅。

    若只论蛮力投掷,便落了下乘;真正的神兵,是能与主人心神相通、引动天地气机,足以叫无数江湖好汉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至宝。

    夏仁记得,老杨曾经有过一柄飞剑,名字起的也好听,叫做“逍遥”。

    他曾死乞白赖地想将那柄“逍遥”据为己有,还振振有词地说老杨早已修成无剑境界,理当超脱外物、不被神兵所缚。

    老杨素来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寻常时候,只要奉上一坛陈年好酒,什么两指化剑气的法门,什么百丈外封喉的绝技,于他而言都算不得什么不传之秘,尽数能换得来。

    可唯独那柄“逍遥”飞剑,老杨却看得比性命还重,只许夏仁远远瞧上几眼,别说借来一用,便是伸手摸一下,都要被他板着脸拦下。

    后来二先生才告诉夏仁,当年老杨在无双城与岳无双决战,能一气引动万剑归宗,逼得天下无双的岳城主束手,正是以“逍遥”的剑气为引,才得以令万剑臣服。

    只可惜那一战之后,飞剑“逍遥”便寸寸碎裂,江湖上关于老剑魔飞剑取人首级的传说,也随着神兵的陨落随风消散。

    夏仁有佩剑九渊,是一柄犹在仙剑之上的魔剑,却不曾有过罕见的飞剑。

    此刻摩挲着掌心,虽说这飞刀并非飞剑,可指尖触到那微凉的铁,他总能想起老杨那张遇事永远笑呵呵的脸,想起那柄碎在无双城的“逍遥”。

    “姓夏的,这飞刀只是暂借给你的!等以后找到我爹,你可得原封不动还给我,晓得不?”

    荞养双手叉腰,仰着小脸站在夏仁跟前。

    与先前那副灰头土脸的乞儿模样不同,此刻的小女娃头上扎着两只羊角辫,嘴角一扬,眼睛便弯成了月牙儿。

    身上也换了身干净的红衣衫,虽略有些不合身,却彻底将往日里的窘迫乞态撇了个干净。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那种觊觎旁人东西的贪婪之辈。”

    夏仁摸了摸养养的脑袋,会心一笑。

    自打他用这飞刀洞穿那石窟?的心脏,救了整个镖队之后,他在威虎帮镖队内的地位,便是十个徐耀祖捆在一起也不够打。

    往日里桀骜不驯的徐耀祖,竟在他跟前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涕泗横流地谢他救命之恩。

    直到夏仁面色沉了下来,撂下“再废话就叫你好看”的狠话,徐耀祖才讪讪收了那副令人头皮发麻的模样,再也不敢上前献殷勤。

    王猛也总趁着夜里安营扎寨的空隙,拎着两壶烧酒来找夏仁对饮,言语间虽不见拘谨,却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以“老哥”自居。

    镖头黄由基更是主动找上门,将镖队接下来要去北狄黑鱼城贩卖镖货的行程和盘托出,还低声询问夏仁到了北狄想去何处,若是用得着镖队的地方,威虎帮上下定然万死不辞。

    夏仁心里透亮,黄由基这般姿态,不过是摸不准他的底细和打算,怕贸然与他分道扬镳,不小心得罪了他这位“高人”,于是只淡淡摆摆手,说自己到了北狄便会独自行事,让威虎帮自去忙镖务,不必管他。

    连王猛和黄由基都这般,镖队里的其他人更是将夏仁敬若神明,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扯起整支队伍的神经。

    就在斩杀石窟的当晚,镖队里那位唤作阿兰的厨娘,也不知是被谁怂恿,竟红着脸怯生生地凑过来,问夏仁有没有那方面的需求,偏巧这话被陆红翎撞了个正着,让夏仁百口莫辩。

    “姓夏的,他们都怕你,我可不怕!你是高手,我爹也是高手!”

    荞荞挺了挺小胸脯,语气里满是骄傲。

    自打见识过这飞刀的神威,她便越发笃定,那个素未谋面,也不知为何抛弃她们母女的亲爹,定是名震两国的北狄七将,还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一位。

    “不怕就好。”

    夏仁笑了笑,抬头撞见了一袭红衣。

    那是威虎帮里唯一一个,在亲眼见过他出手之后,仍能神色坦然站到他跟前的人。

    “这身衣服,是你给她做的?”

    夏仁的目光落在养养身上那件簇新的红衣衫上,开口问道。

    “那是自然,除了我,谁还有这般巧的手艺?”

    陆红翎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的确。”

    夏仁点了点头,伸手从养养的衣袖里揪出一根拖得老长的线头,指尖微捻便将其掐断。

    陆红翎见状,脸颊倏地飞上一抹绯红,忙不迭别过脸,“好些日子没碰女红了,手艺难免有些生疏......”

    夏仁没接话,只是弯腰将荞荞头上那两个扎得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散开,重新拿起发绳,仔仔细细地替荞荞扎成了对称的模样,动作娴熟。

    “哟,真看不出来,你这位‘绝世高人,还会替小姑娘扎辫子?”

    陆红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她对夏仁刻意隐瞒身份的事,心里始终存着些耿耿于怀。

    尽管夏仁再三解释,说自己从未说过一句谎言,所有的误会不过是她自己的揣测。

    可陆红翎却依旧觉得自己占着理,甚至还曾反问他:那你为何不直接把身份说清楚?难不成就是想看我笑话?

    夏仁无言以对。

    女人,大抵是这般胡搅蛮缠。

    “替我家娘子扎过......”

    夏仁脱口而出,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算是前妻吧。

    “呵,还真是个贤夫良人呢。”

    陆红翎咂了咂舌,面色如常地在原地站了片刻。

    忽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带着几分风风火火。

    “翎姨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荞荞拽拽夏仁的衣角,她是这般称呼陆红翎的。

    “你要知道,女人一个月总会有几天脾气古怪。”

    夏仁语重心长。

    “那荞荞以会吗?”

    “那就是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