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苦行了足足七日的威虎帮镖队,终于得以接近泛黄的羊皮地图上一座名为黑鱼城的北狄领土,算下来距离目的地已不过一日之遥。
帮众上上下下都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先前石窟?突袭、马匪截杀的前车之鉴仍在眼前,没人敢真的卸下戒备。
反倒越是临近终点,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就越在队伍里蔓延,仿佛那座边城之外,还藏着什么未知的凶险。
每当这时,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位于队伍中央,骑着一匹老马,抱着小女孩,一脸看似人畜无害的佩剑白衣青年,心头莫名生出几分安稳。
“他娘的!虽说才七天,可顿顿啃干粮喝稀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王猛抹了把额头上混着沙尘的汗水,瓮声瓮气地抱怨。
舟车劳顿对他这种半只脚踏入准宗师境界的高手算不得什么,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像王猛这种出身市井混混出身的,就好一口酒肉吃食。
“等进了黑鱼城,老子非得寻家馆子喝个痛快!最好再找个北狄娘们儿给咱揉肩捏背,那才叫一个舒坦!”
王猛甩了甩胳膊,前些日子他与那蛮锤夯酣战一场,虽说最终得胜,可胳膊却红肿胀大了好几天。
还是夏仁寻来几根银针,三两下疏通了经络才见好,只是那股酸沉滞涩的劲儿,却始终没彻底消散。
“王老哥这说的,怕不是花酒吧?”
夏仁闻言轻笑,接了话茬,“既有酒有肉,还得有美人伺候,倒是会享福。’
“嘿嘿!没想到夏兄弟也是同道中人!”
王猛眼睛一亮,语气愈发热络,“咱可是早有耳闻,北狄女子虽不比咱大周姑娘多才多艺,却最懂伺候人,尤其是那一手胡琴弹唱,端的是异域风情,别有滋味!”
王猛正说得唾沫横飞,两眼放光,夏仁刚要再接话,却见前方戈壁尽头,一匹快马正扬尘飞奔而来。
“警戒!”
黄由基一抬手,镖队应声停止,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如临大敌的表情。
威虎帮的镖队原本有四个训练有素的哨骑,是黄由基一手调教出来的,却折损在了马匪的手上。
如今风风火火赶来的,是目前镖队内马术最好,刚死了兄长,对马匪恨意极深的小武,而其身后正跟随着三五骑。
“晦气!”
王猛叫骂了一声,抄起狼牙棒,一夹马腹就往前头赶去。
就在即将出阵接应小武的时候,王猛却被一旁的黄由基拦了下来。
“不太对,不像是马匪。”
黄由基眯着细长的眼睛,放下举起的牛角大弓,注视着小武安然无恙的出现在阵前。
其后的三五骑也尽数停下,没有继续上前之意,可昂着下巴看人的模样却是带着几分高傲。
不等气喘吁吁的小武开口解释,就听那三五骑中,居中的身着青袍,体态精壮的剑士朗声道:“听闻贵帮此前遭了马匪截杀,我云龙帮镖队行走关外,见着大周同胞落难,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诸位若是想求个安稳,不妨
随我等同行,也好保一路太平。”
青袍剑士见状,就欲打马回返,目光一抬,却撞见了一道英气勃发的倩影,不由得顿了顿。
就在这时,一个欣喜的声音从侧面响起,“可是青龙堂的叶琅,叶镖头?”
叶琅侧头望去,只见一个顶着浓重黑眼圈、气质略显怯懦的高大青年快步走了出来。
叶琅眉头微蹙,迟疑道:“你是....……”
“叶镖头忘了?我爹是威虎帮的帮主徐彪!三年前我爹带着我去贵堂拜访时,我与您还有过一面之缘!”
徐耀祖神情振奋,几步上前就攥住了叶琅的手腕,热络地邀他下马入阵,好生叙旧。
叶琅见状,倒也不好直接推辞,只是随着徐耀祖往镖队里走时,目光仍忍不住时不时往红衣美妇的方向瞟上几眼。
云龙帮乃是燕云三大武林势力之一,旗下青龙堂主营关外走私,威虎帮此番出关前,也曾动过攀附青龙堂的心思,可对方开口就要镖货近五成的保护费,早已江河日下的威虎帮根本无力承担。
这位唤作叶琅的镖头之所以会向威虎帮抛出橄榄枝,无非是眼见着黑鱼城渐近,顺带试探一番。
嘴上自然是说的好听,说什么出门在外,照护同袍,可若威虎帮真跟上了青龙堂的镖队,事后入了城,不主动交上三分利,那便有的是江湖规矩来“说道说道”。
叶琅带领的青龙堂镖队路上其实还需要到其他商队,当时他差人上前问询,也是一般的说辞。
可那商队的头领明显是个老油子,知晓一旦应下,就要交出巨额保护费,便婉言谢绝。
叶琅知晓后,骂了一句不识抬举。
事后,那商队果真倒霉遇到了一伙儿规模不大的马匪。
青龙堂的哨骑第一时间就传回了消息,可叶琅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置之不理,那个时候,就不讲什么“大周同胞”了。
叶琅一开始自爆身份的时候,黄由基和王猛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从未听说过云龙帮青龙堂的大名一般。
不是他们这两个地道的燕云老江湖孤陋寡闻,而是他们心里清楚,一旦应下这份“人情”,弟兄们九死一生才护送到此的镖货,就得被硬生生咬下一大块,还得是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让。
可徐耀祖到底是徐耀祖,给人添堵这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呵。”
夏仁将一切看在眼里,只是摇头轻笑一声。
徐耀祖是什么心思,他看的一清二楚。
所谓生米恩,斗米仇。
他用飞刀斩杀了四大马匪之一的石窟?,在夜枭寨的悍匪手下挽救整个威虎帮镖队,恩情大过了天。
可越是如此,作为帮派继任者的徐耀祖就越发坐立难安。
这几日爬上眼睛的黑眼圈,可不是跟外头说的,因半数帮众惨遭马匪屠戮,心痛之下,难以入眠,而是因头顶着夏仁这尊大佛,不知如何是好,才辗转反侧。
此番搭上叶琅的线,无非是想借机加入云龙帮的庇护,事后想要甩掉夏仁,也可以拿青龙堂来做文章。
对于这种腌?的小心思,夏仁向来是看破不说破。
威虎帮的镖队终究还是并入了青龙堂的队伍。
两支队伍合在一处,上上下下找共大几十号近百人马,在空旷的戈壁滩上绵延开来,如一条蜿蜒的长蛇,朝着黑鱼城的方向缓缓挪动。
期间曾有几骑不知来路的马匪远远观望,可瞥见队伍前那面绣着“青龙镖旗”,最后都望而生畏,勒马折返,没一个敢上前滋扰。
叶琅见此情景,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甚,索性借着与徐耀祖叙旧的由头,逗留在威虎帮的阵中不走,还“机缘巧合”地将坐骑稳在了红衣美妇的临近处。
“不是我叶琅自夸,只要在这戈壁滩上亮出我青龙堂的镖旗,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马匪,什么穷凶极恶的流寇,见了都得乖乖躲得远远的,不敢有半分造次!”
叶琅大马金刀地与徐耀祖侃侃而谈,
“是极是极!”
徐耀祖可不敢让叶郎的话落在了地上,忙跟着附和,“谁不知道叶镖师乃是云龙帮第一天骄叶三省的本家表兄,叶三省可是咱燕云三大潜龙之一,叶镖师您本身也是武道高人,有您护着,咱这趟镖稳了!”
“不瞒贤侄,我叶某人早年也曾与三省表弟切磋武学、交流心得,只是后来碍于家中生计,才早早入了青龙堂走镖谋生。”
叶琅故作感慨地长吁短叹,带着几分自谦又自得的意味,“如今也不过是半只脚踏入武道二品,道上的朋友抬爱,给了个'叶宗师'的名头,说起来实在愧不敢当。”
他嘴上说着惭愧,目光却总若有若无地往陆红翎那边瞟,可后者始终神色淡然。
北派江湖尚武,像红翎这般身手不凡,又兼具倾城容貌的女子,在多数江湖汉子眼中,本就是不可多得的尤物。
叶琅自认出身不俗,武道修为鹤立鸡群,自然也存了几分念想。
见陆红翎对自己的家世武学都无动于衷,叶琅清了清嗓子,忽然压低声音,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徐贤侄,可曾听说过这戈壁滩上穷凶极恶的四大马匪?”
徐耀祖闻言心头一紧,眼皮都跟着发颤,威虎帮的帮众更是齐齐抬眼望来,就连一直目不斜视的陆红翎,也终于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叶琅。
“自是听过,还......”
徐耀祖颤声接话。
“这几年,那石窟?暗中集聚了好几个声名在外的悍匪,又招揽了无数马匪流寇,一心想要重振当年的夜枭寨。”
叶琅搬出从一个被俘马匪嘴里套来的情报,语气刻意加重,“想要重振旗鼓,就必然要对这往返两国的镖队下手。若是哪个镖队不幸被他盯上,那可就不是被劫持些镖货那般简单了,怕是要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看着徐耀祖嘴唇泛白的模样,叶琅适时收了压低的语调,转而拍了拍腰间的三尺青锋,道:“不过贤侄且放宽心,便是那成名多年的匪首真的现身,我叶某手中这柄剑,也足以护诸位兄弟无恙!”
话音未落,叶琅便拔剑出鞘,手腕轻抖,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出,径直向不远处拦路的一块大石。
只听“轰隆一声,那半人高的石头瞬间碎裂成齑粉。
继而收剑入鞘,动作一气呵成,端的是有几分宗师风范。
换做以往,叶琅这般小试牛刀定会引来不少侧目,威虎帮的帮众自然是关注着,可那眼神却并非只是单纯的惊艳与敬畏。
叶并没有察觉到这些,只是抬头挺胸,平视前方,目不斜视。
只因他眼角余光瞥见,自己一直默默青睐,想要博取关注的红衣倩影,正策马朝自己这边靠来。
“那石窟?已是武道一品,即便未入龙象境,也相差不离了,手下更是有百余号凶悍马匪,其中三员悍将更是上三境的高手,叶镖头当真有信心抵挡?”
陆红翎冷不丁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情绪。
“我青龙堂常年走镖两国,什么马匪没见过!便是那石窟?真的带着夜枭寨倾巢而出......”
叶琅脱口便要吹?,可话到一半,却隐约觉出不对,对上陆红翎抱臂撇嘴的姿态,他顿了顿,疑惑问道,“敢问陆供奉,为何会对夜枭寨知晓得这般清楚?”
那传说中的夜枭寨究竟是何等成色,他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至于具体有多少人马、石窟?手下有几员猛将,他其实一概不知。
“你问问你那贤侄,我威虎帮此番出关,究竟遭遇了何方势力,不就清楚了?”
陆红翎冷笑一声,不再多言,调转马头便径自离去。
徐耀祖对上叶琅愕然的面孔,艰涩开口,“叶镖头,我威虎帮......就是遭遇了夜枭寨的围猎,这才折损了半数帮众。”
叶琅环顾四周,见到威虎帮所有帮众在听到“石窟?”三字后,眼里都带着愤恨,便知事情不假。
“既如此,贤侄是如何带领众兄弟们从那匪首手上脱身的?”
叶琅只觉匪夷所思,追问道,“那恶匪可是出了名的不达目的不罢休。”
徐耀祖咽了口唾沫,无力地朝一旁指了指。
叶琅顺着望去,只见一个骑着老马的白衣青年,正端坐在马背上,眼眸微阖,似在假寐。
而陆红翎已翻身下马,抱过坐在白衣青年马鞍前、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丫头,旁若无人地低声说着话。
“荞养,姨姨教你一个鉴别男人是不是在说谎的好办法。”
“好啊好啊,姨姨你说给我听?”
“你记住,当你听到一个人开口就是‘不是我吹“不是我说“不是我自夸”,那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在吹牛。”
“为什么呢?”
“因为真正能做到的人,从来都不会把这些挂在嘴边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