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知道......”
荞荞摇着头,脸上的表情挣扎。
夏仁走上前去,将荞荞抱起,放上马鞍。
坐在马背上,地势更高,更能将火并的混乱收入眼底。
......
“大武!快起来!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划破厮杀后的烟尘,留着利落板寸的青年猛地扔下手中砍出豁口的钢刀,脚步匆忙地冲到押送镖货的车轮旁。
那里斜倚着另一个青年,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正汨汨往外渗着鲜血染红了大半衣襟。
两人眉眼轮廓竟如出一辙,分明是一对双胞胎。
威虎帮内的兄弟不少,双胞胎兄弟却不多。
兄弟二人一人唤作大武,一人唤作小武,大武老实敦厚,小武锋芒毕露。
平日里,小武总有些瞧不上大武,觉得大武行事太过求稳,少了些帮派子弟的悍勇。
此刻,大武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死死攥住小武的手腕。
小武会意,立刻俯身凑近,大武的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混着血沫溢出。
小武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却不敢错大武说的每一个字。
“好,好,我知道,我会躲着点。”
“我知道娘在等我们,我知道。”
“你存在钱庄里的钱告诉我作甚?不是说好用那笔钱给我寻个嫂子!”
人受了重伤,仅凭着一股意志撑着,这个时间往往很短,可想说的话却多,于是往往说不完。
大武说着说着,嘴巴忽然不动了,小武听不到声音,转头去看,却发现大武眼神涣散了。
“还我大哥命来!”
一声咆哮从喉咙里炸出,小武抄起地上的钢刀,朝着围上来的马匪疯了似的冲去。
“奶奶的,这镖队里竟藏着这般水灵的小姑娘!”
穿羊毛靴的马匪舔了舔猩红弯刀,朝着随队厨娘狞笑。
那厨娘唤作阿兰,是个地地道道的燕云姑娘,性情朴实,为人勤快。
镖队每两日便支锅造饭,阿兰不用人打下手,就能张罗好几十人的吃食。
虽多是掺着菜叶和地瓜的糙粥,却比干硬的干粮强上百倍。
“小娘子,跟哥哥回夜宵寨,伺候好弟兄们,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悍匪步步紧逼,将无人顾及的阿兰逼得连连后退。
“阿兰,快找地方躲起来!”
危难关头,一个胖墩墩的身影猛地窜出,挡在了阿兰身前。
“朱老三?”
阿兰惊呼出声,目瞪口呆。
眼前之人正是往日里总对她恶语相向的伙夫朱老三,此刻他攥着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圆滚滚的身子绷得笔直。
朱老三原是镖队伙夫,只因好吃懒做,才被手脚麻利的阿兰渐渐取代。
走镖的这些日子,他没少因失了差事对阿兰冷嘲热讽。
“死肥猪,也敢拦爷爷的路?”
马匪挥刀便砍,寒光直逼面门。
朱老三手心攥满冷汗,只能勉强招架,却趁着格挡的空隙回头吼道:“阿兰,还不快跑!平日里碍手碍脚便罢了,这会儿还愣着做什么?”
“别杀我!别杀我!”
徐耀祖蜷缩在装载名贵丝绸的木箱角落,膝盖顶到胸口,双手死死捂住脑袋,指缝间漏出细碎的呜咽。
名贵的云锦被他蹭得满是褶皱,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领口,连带着后背的衣衫都黏在了身上。
外头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临死前的惨嚎声混作一团,震得镖车车厢嗡嗡发颤,他吓得牙齿打颤,只能把脸埋进膝盖,连一丝缝隙都不敢留。
“吱呀”一声,镖车的木门被一脚踹碎。
一个满脸横肉的马匪探进头来,目光扫过翻倒的货箱,很快锁定了角落里的徐耀祖,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找到个躲猫猫的怂蛋!”
说着便伸手去揪徐耀祖的后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佝偻的身影如鬼魅般窜出,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刺耳至极。
驼背老者富贵五指成爪,探手一扣,竟生生捏碎了那马匪的头颅!
脑浆混着鲜血溅在车厢板上,红白交错,触目惊心。
富贵缓缓收回手,指缝间的血珠滴落在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回头看向缩在货箱里的徐耀祖。
老人浑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杀意,反倒盛满了疼惜,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的意味,“少帮主,莫怕,老仆在。
老者名唤富贵,在威虎帮待了四十余年,是资历最老的人,没有之一。
全帮上下都知道,他是帮主徐彪父子的死忠。
背地里,不少人拿他的驼背取笑,用“老罗锅”“狗腿子”“徐家养的老狗”之类的蔑称讥讽他。
甚至于有一次,几个年轻帮众故意在他面前嚼舌根,富贵听得正着,却只是低头走过,没有理会。
富贵对于徐耀祖的纵容,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徐耀祖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徐耀祖嫌饭菜不合口,摔了碗筷,他便连夜跑几十里路去买城里最有名的点心;徐耀祖赌输了钱,被人追着要债,也是他默默拿出自己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填窟窿。
陆红翎曾私下愤愤出言过,“徐耀祖那一身好吃懒做,贪生怕死的臭毛病,有一半是被富贵这老东西惯出来的!”
“躲在镖车里的怂货就是威虎帮少帮主!拿下他,余下的镖师定然方寸大乱!”
一个小头目眼神毒辣,识破了徐耀祖的身份,立刻纠集起十来号悍匪,朝着马车围杀而来。
“别,别杀我,富贵,富贵,别让他们杀我......”
徐耀祖吓得浑身一僵,往更里头躲。
“少帮主,躲好了。”
富贵缓缓转过身,佝偻的背脊竟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他抬手抹去脸上溅到的血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声音沙哑却坚定,“只要老仆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敢伤你分享!”
帮里没人知道,其实很早,富贵就看透了帮主徐彪嫉贤能,不容外人的狭隘性子,也曾好几次心灰意冷,打包好行囊想要脱离帮派,告老还乡。
直到一年威虎帮为扩展地盘,与另一个旗鼓相当的帮派火并,富贵为徐彪挡了一刀,伤了脊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三岁的徐耀祖穿着小小的虎头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一块融化了大半的麦芽糖,踮着脚凑到富贵耳旁,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爷.......爷爷,吃………………”
那一声“爷爷”,软乎乎的,像羽毛轻轻在年近六十,却膝下无子的富贵心上。
从那天起,富贵便再也没动过离开的念头。
“那对兄弟叫做大武小武,挡在厨娘阿兰前头的是伙夫朱老三,罗锅老头叫富贵,一手威虎爪手使得不错,可围攻他的马匪也都是好手......”
夏仁站在老马跟前,他不是威虎帮的帮众,之所以知道这些,多是听得威虎帮帮众的私下交谈。
“我,我......”
荞荞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脸上写满了挣扎。
“造成今日的局面,责任到底在谁身上?”
夏仁问了一句,却并不期待回应,只是自说自话,“是徐耀祖贪图美色,刚愎自用?
“是黄由基明明看出了不对,却没有当即力断杀了那月下蝎?
“是你荞荞被逼用夜枭传信给夜宵寨?
“还是镖队上下眼见北狄将到,生出了轻慢之心?
“还是传信哨骑发现太迟,纵是报信回来,威虎帮也避无可避?”
“都有道理,却又不尽然。”
夏仁道出自己冷眼旁观的缘由,“说到底,他们走镖北狄,就要承担被马匪盯上的风险,出来混的,刀尖舔血,朝不保夕,怨不得谁。”
荞荞看着自说自话的夏仁,心里流露出一丝不忍,“可是......”
“可是,他们不该死,对吧。”
夏仁侧过脸,去看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的荞荞,“就算蠢笨如徐耀祖,他可以被马匪杀死,却也当不得一个‘该”字。”
是啊,没人生来就该死的。
荞养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道:“我现在觉得他们不该死了......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也不尽然。”
荞荞一愣,泪眼朦胧地抬头,夏仁笑了笑,“你不是有你娘传你的飞刀吗?你爹的飞刀。”
“你不是很有种吗?看你猛爷爷的狼牙棒能不能砸碎你的脑袋!”
王猛手上的狼牙棒挥舞如风,他的虎口早已撕裂开来,血染红了掌心,可越是如此,他眼中的愤怒就越盛。
蛮锤夯原本已摸透王猛大开大合的路数,正欲反制,却见那看似呆板的棒势陡然变向,带着破风的锐响,狠狠砸在他左臂上。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蛮锤夯那粗如大腿的左臂便软塌塌地耷拉下来,再也抬不起来。
“这是什么棒法!”
蛮锤夯心下大骇人,猛地后退一步。
王猛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欺身上前,近身缠斗,“打得你叫爷爷得棒法!”
王猛大喝一声,早年高人传授的十三路狼牙棒法早已被他修炼地烂熟于心。
盛怒之下,战意高昂,他已经记不清将那些招式循环了几遍,更是鬼使神差地使出了新的路数。
王猛心头明悟,这便是早年高人所言,棒法练至融会贯通,自会生出的临场妙变!
“你不是很会装可怜吗?现在怎么不装了?”
九节游翎鞭如灵蛇吐信,带着破风锐响,死死撵着那道娇俏身影。
月下蝎旋身避开鞭梢,抬手一扬,三根淬了蝎毒的银针直射而出,寒芒刺眼。
陆红翎冷哼一声,手腕翻抖,鞭梢如铁剪般将三根毒针尽数磕飞,落地时“叮”的一声轻响。
两女武道境界本就伯仲之间,可月下蝎专长暗杀伎俩,擅长出其不意,面对陆红翎这可攻可近搏、变幻莫测的鞭法,竟渐渐左支右绌,无从招架。
“小贱人,你也只配逞一时凶狠!”
月下蝎声音尖利,“等我夜宵寨吞了你们镖队,老娘定扒了你的皮,扔到寨里让弟兄们快活,好好教你怎么侍奉男人!”
话音未落,她双手探向腰间,无数银针如梨花暴雨般激射而出。
几名躲闪不及的威虎帮帮众中针后,顷刻间脸色发黑,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止。
陆红翎的脸冷得像冰,“在那之前,我先杀了你。”
言罢,九节鞭骤然撑开一张密不透风的鞭网,将漫天毒针尽数拨挡。
紧接着鞭势一收,鞭梢如锐箭般直刺而出,狠狠洞穿月下蝎的肩头。
“啊!”
月下蝎吃痛尖叫一声,踉跄着后退,肩头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衫。
黄由基屏气凝神,双目微?。
兵器碰撞的铿锵、喊杀声的狂乱、临死前的惨嚎交织成一片混沌,他却硬生生从中剥离出一道异常。
东南方向,一串急促细碎,带着心虚拖沓的足迹,正趁着乱势悄然逼近。
睁眼的刹那,弓已拉满。
“嗤!”
箭矢破空而出,如一道黑色闪电。
“啊!”
惨叫应声而起。
沙丘后,一道身影狼狈蹦出,正是打算迂回偷袭的一只耳。
他猛地捂住太阳穴旁,指尖触到一片温热黏腻,拽下的竟是半只血淋淋的耳廓。
那是他仅剩的一只耳朵,此刻已被箭矢洞穿。
愤恨与怨毒在他眼中交织成网,几乎要噬人。
“宵小之辈,纳命来!”
一只耳怒吼着,随手揪过身旁一名夜宵寨马匪,像拎着块破布般挡在身前,顶着人肉盾牌朝黄由基直冲而去。
黄由基且射且退,脚步沉稳不乱。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每一次松手都伴着一声惨叫,一名马匪应声倒地,箭箭皆中要害。
退至第三十步时,他反手去摸身后箭袋,指尖却落了空??箭已用尽。
“没了箭,看你还怎么狂!”
一只耳早已死死盯着他的箭袋,算准了这一刻。
他猛地甩开早已被射得血肉模糊的马匪尸体,握着弯刀狞笑着疾冲,身体几乎贴地,如饿豹扑食般迅猛。
可黄由基脸上不见半分慌乱,只是将无箭的硬弓缓缓握紧。
刀锋直刺而来,角度刁钻阴狠,直指他心口要害。
黄由基不闪不避,弓身横拦胸前,双手猛地旋拧。
紧绷的弓弦如活蛇般缠上刀身,顺势往前一拽,竟将冲得正猛的一只耳生生揽到近前。
“谁说......我只会使箭?”
黄由基语气幽幽,反手一旋,缠在刀身上的弓弦瞬间改口,如铁索般死死绞住一只耳的脖颈。
王猛的狼牙棒携着千钧之力劈落,蛮锤夯瞳孔骤缩,恍惚间已预见自己头颅崩裂、脑浆飞溅的惨状。
月下蝎花容失色,陆红翎肩头虽中了她一针,毒血已渗红衣襟,却依旧步步紧逼。
九节游翎鞭死死缠住她的脚踝,一股蛮力拽着她向后拖拽,沙石磨得脚踝生疼。
黄由基眼睛眯着,可手上的力道却越发重了。
一只耳的后脑勺抵着他的胸膛,眼球死死凸出,被勒紧的脖颈让他连喘息都成奢望,喉咙里滚出“咕隆咕隆”的窒息声响。
“咕??”
一声刺耳的枭鸣划破黄昏的天空,原本静立如桩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
“不好!”
王猛、陆红翎、黄由基三人同时心头一沉,眼神骤然凝紧。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飞掠而下!
王猛势如雷霆的狼牙棒竟被生生打飞,脱手砸在沙地上发出沉闷巨响;陆红翎只听一声脆响,玄铁铸就的九节游翎鞭应声断裂,断成数截落地;黄由基反应极快,松开硬弓便要格挡,却仍被利爪划过胸膛,鲜血瞬间喷涌而
出。
变故只在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土丘之上?那名老者负手而立,俯瞰众生,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无需石窟?示意,蛮锤夯、月下蝎、一只耳已踉跄着走向面露不甘的三道身影。
王猛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望着重新拎起流星锤的蛮锤夯,声如洪钟:“手下败将!我王猛今日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算条好汉!”
陆红翎看着被鞭痕毁了半边面容的月下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狐媚子,没了那张脸,看你日后还怎么以色惑人?”
黄由基低头瞥了眼胸口血肉模糊的爪伤,脸上无半分惧色。
“老夫于石窟蛰伏三十载,早已窥得一品宗师之境!”
石窟?的声音沙哑而高亢,好似要将三十年积攒的郁气全然吐出,“尔等蚍蜉撼树,不过螳臂当车!”
天边残阳仅剩一线,他不算高大的身影在余晖中拉得极长,宛如一头人形夜枭。
“这世上,无人能伤老夫分享!”
“那你左胸的伤疤,是谁留的?”
凶威之下,一道平静的声音陡然响起,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青年牵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女娃,缓缓走到人前。
错愕与不解爬满每个人的脸,无关阵营。
石窟?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冰冷的目光死死锁住白衣青年,“宵小之辈,也敢揭老夫旧伤疤?”
“老夫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虐杀了你!”
石窟?伸出手指,一根灰色的羽毛在其指尖前飞速旋转。
“夏兄弟,快躲开,那是宗师内劲!”
“姓夏的,不是让你走吗?你的花架子在宗师面前派不上用场。”
“公子,这石窟?不是寻常贼匪,万不可托大!”
三道惊呼,分别来自王猛,陆红翎以及黄由基。
白衣青年轻轻摇头,既对呼喊声充耳不闻,又全然未将那致命的飞羽放在眼中,只是淡淡道:“是飞剑留下的吧。”
石窟?眼神一凝,流露出转瞬而逝的惊诧。
“我没有飞剑,只有一柄飞刀。”
白衣青年缓缓摊开掌心,一柄小巧的飞刀静静悬浮其上。
无半分汹涌的内劲波动,也无锋芒外露的杀气。
可自那飞刀亮出的刹那,在场之人无不感受到一阵头皮发麻。
飞刀?竟是飞刀!
与飞剑一般,只有江湖上的绝世高手才掌握的神仙手段!
“大当家,危险!”
不需要他人提醒,石窟?早已双臂一展,呼出一声刺耳的哨音,展开大袖,朝土丘下掠去。
“见鬼!”
“见鬼!”
“见鬼!”
石窟?的心头只有“见鬼”二字。
什么四大马匪之一,什么夜宵寨大当家,什么一品之境,全他娘的是狗屁!
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本能告诉石窟?,此刻没有什么脸面,只有逃命,也唯有逃命。
“去。”
然而,等待这位在戈壁滩纵横数十载的马匪的,唯有身后传来的一个冰冷字眼。
刀,飞了出去。
快。
太快了。
快到看不清。
众人只看到,那已然逃去百丈的干瘦身影猛地一滞,继而双膝跪地,毫无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