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说的,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的伎俩?”石窟鸮指间发力,那支断箭应声再折,碎片被他随手掷在黄沙中,沉闷的声响敲在曾贰心上他缓缓转头,枯槁的面庞对着惊魂未定的书生,沙哑的嗓音里听不出喜怒。“曾贰无谋,险些误了大事!若非大当家及时出手,此刻属下早已性命不保。”曾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有半分辩解。石窟鸮背负双手,身形虽佝偻,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蛮锤夯与月下蝎,“蛮锤夯,月下蝎,你们可曾说过,老夫只需守着那石窟安享清福,将手下儿郎交由汝等调度,夜枭寨自能日渐壮大,重现昔日荣光?”蛮锤夯和月下蝎闻言,膝盖一软,双双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音齐声请罪。“大当家恕罪!那日酒后胡言,属下绝非有意冒犯!”“奴家一时鬼迷心窍,才敢口出狂言,以后再也不敢有半句僭越之语,求大当家开恩!”二人浑身发颤,面色凝重。他们比谁都清楚夜枭寨的规矩,这绝非简单的私下议论,而是暗含架空大当家的不臣之心。按照寨中规矩,此等罪过,绝无轻饶的可能。“怎么办?”这三个字如同无声的疑问,在二人眼底同时闪过。下一刻,两人已各自有了动作。蛮锤夯的手悄然摸向身旁的流星锤,指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月下蝎四指内扣,袖口微松,三根泛着幽蓝寒光的银针已悄无声息卡在指缝之间,只待发难。石窟鸮却老神在在,肩头上的猫头鹰梳理着羽毛,他枯槁的眼皮半抬半阖,仿佛全然未察觉二人在战战兢兢之下的小动作。瞬息之间,蛮锤夯与月下蝎的眼神急速交换数次,杀意渐生。就在二人同时眯起眼眸,将内劲尽数灌注于小腿,欲要暴起发难的刹那,一个身影猛地站起。是曾贰!只见他反手抽出随身携带的竹简,奋力摊开至最后一页,从中竟抽出一把寒光森森的短匕。曾贰眼神决绝,与石窟鸮冷冷对视,在蛮锤夯与月下蝎惊骇的目光中,利落挥刀。“噗嗤!”血水飞溅而出,洒在黄沙之上。曾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神却并未因剧痛而晦暗半分。他看也不看左侧那只已被削断、只剩一截关节连着皮肉的手掌,猛地掀起腰间的青布襕衫,咬在齿间狠狠一撕,撕下一片布料,麻利地着裹在白骨森森、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粗糙的布料与破损的皮肉紧紧贴合,让他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汗珠可曾贰的身形却岿然不动,却依旧挺直了脊梁,敢直勾勾地与石窟鸮对视,“大当家,劫镖之事,皆是我一人暗中撺掇,与蛮锤夯、月下蝎无关!理当由我一人受罚!”石窟鸮缓缓抬手,鹰爪般的手指搭在曾贰的肩头,力道不轻不重。“为了不被断去双手,便主动断去一只——够果决,也够聪明,不愧是老夫看重的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曾贰苍白却倔强的脸,语气愈发森冷,“老夫能一朝将你这落魄书生提拔为夜枭寨二当家,也能随时随地废了你。在老夫眼皮子底下耍心机,既要有翻云覆雨的智谋,更要有敢断腕求生的本事。”说完,他猛地转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前方严阵以待的威虎帮帮众,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横扫四方的戾气。“知道你为什么拿不下他们吗?因为你不够狠!”话音未落,他猛地振臂高呼,声音在戈壁上空回荡:“儿郎们!随老夫吃下这批货!今日过后,我夜枭寨要以这场大胜,重塑昔日威名!”“杀!”随着石窟鸮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马匪们如饿狼扑食般俯冲而下,手中刀兵寒光闪烁,喊杀声此起彼伏,朝着威虎帮的防御阵型猛冲过去!一场血战,无可避免。……“黄由基!黄供奉!不,黄……黄叔!”徐耀祖望着蜂拥杀来的马匪,声音里满是哭腔。他死死拉住自从见到那“人形夜枭”般的老者后便一言不发的黄由基,双手用力摇晃着对方的胳膊,哀嚎着哀求。这里不是龙门关,没有从天而降的中郎将,豺狼门只想要镖货,而马匪却想将他们屠戮殆尽。徐耀祖慌乱地环顾四周,望天看地,最终却发现,自己唯一能依仗的,竟是自龙门关后就被他处处厌弃的帮派元老。“黄叔,你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啊!”徐耀祖跪在黄由基脚边,涕泗横流,“镖,镖货,还有马匹,都可以给,都可以给他们!只求他们放过我们一条生路就行!”徐耀祖再也不敢指派老仆对黄由基颐指气使。什么押镖北狄、什么掏空家底的雄心,在生死面前全都成了泡影,到头来,还是性命最要紧。“晚了。”黄由基轻轻摇头,乜斜了徐耀祖一眼,眼里没有复杂的情绪,只有深深的无奈,“那个叫曾贰的读书人,本想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镖货,才会出面交涉。可他的心思落了空,现在,没人再听他的了。”“他不行,你去跟那老头儿说!跟夜枭寨的大当家说啊!”徐耀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指向不远处并未亲自下场、只是冷漠俯瞰战局的石窟鸮“你可知那石窟鸮的来历?”黄由基的语气里透着掩不住的疲惫,“三十年前臭名昭著的四大马匪之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被他盯上的猎物,从来就没有逃脱的道理。”“怎……怎么会……”徐耀祖瞪大了眼睛,瞳孔却渐渐失神,整个人瘫坐在沙地上,面如死灰。一旁的王猛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柄掉落的大刀,递到徐耀祖面前,沉声道:“少帮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活下去,就把刀握好,自己挣命。”“我不要!我不要刀!”看着递到眼前的冰冷刀身,徐耀祖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猛地挥手将刀拍落在地,随后连滚带爬地仓惶逃窜,嘴里还含糊地喊着:“别杀我……我不想死……”“少帮主!”驼背老仆见状,急忙呼喊着追了上去。没了耳边的聒噪,黄由基与王猛对视一眼,没有多余的言语。王猛握紧手中的狼牙棒,目光锁定了正朝自己大步走来的蛮锤夯,咧嘴露出一抹狠厉的笑,“四郎的仇,今日便算。我替他取下你这光头的脑袋!”“好。”黄由基应声,从箭袋中抽出三支羽箭,搭弓、拉弦、松手,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咻咻咻”三声轻响,三个冲杀在最前头的马匪应声倒地,箭簇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要害。戈壁滩上,血战已然拉开序幕。一个叫嚣着冲上前的马匪,被两名威虎帮帮众联手按住,利刃入喉,瞬间毙命。一个平日里在帮派里以老大哥自居的中年汉子,被五个手持弯刀的马匪团团围攻,身上接连中了数刀,鲜血浸透了衣衫,最终力竭倒地,再无声息。还有个年轻的帮众,在慌乱中爬上一匹无人看管的战马,侥幸冲出了重围,却只能漫无目的地朝着戈壁深处狼狈逃窜,不知前路是生是死。厮杀声、怒吼声、濒死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在荒凉死寂的戈壁上久久回荡。……“姓夏的,你会不会骑马?”脸蛋脏兮兮的小女孩趁着动乱未起,神不知鬼不觉牵出一匹毛色枯槁的老马,另一只小手紧紧拉着白衣青年,脚步匆匆,额角沁出细汗。“我这里有地图,你看得懂吗?”小女娃从贴身处摸出一张老旧的羊皮地图,上面只有几个简单的墨点标记,却能大致辨清方向。她将地图递到白衣青年面前,眼里满是急色。白衣青年既不上马,也不接地图,只是静静注视着满脸焦灼的小女孩,目光平静无波。“姓夏的,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哑巴了不成?”小女孩急得直跺脚,小手指向不远处已然混乱的战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边死人了!你看到没?真的死人了!”“现在还不跑,等什么呢?”她看着眼前如同木头般不为所动的白衣青年,气鼓鼓地叉起腰,却难掩眼底的慌乱。“你知道他们要来?”白衣青年终于开口,声音清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盆冷水浇在小女孩心上。“别管这些有的没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小女孩顾左右而言他,一手死死攥着马缰,一只脚踮起,却怎么也够不着挂得有些高的马镫,急得鼻尖冒汗。“是你报的信?”白衣青年再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笃定。小女孩瘦弱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握着马缰的手指猛地收紧。“是你,对吧?用夜枭传的信。”白衣青年继续说道,目光落在她微颤的肩头。小女孩猛地转过身,看向白衣青年的眼神里混杂着胆怯、慌张,还有一丝隐隐的愤怒,“姓夏的,你……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侍奉徐耀祖的女人叫月下蝎,是夜枭寨的女匪。”白衣青年明明站得很远,却将方才威虎帮与马匪的交涉听得一清二楚,“她不是你娘,你们只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对不对?”“不!不是的!”小女孩看到白衣青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急忙辩解,“我没有跟她合作!是她逼我的!我要是不帮她送信,她会杀了我的!”“那你知道,你帮了她,会是什么后果吗?”白衣青年漆黑的眸子好似能洞穿人心。“我……我不知道,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小女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神却有些躲闪。“不,你知道。”白衣青年轻轻摇头,抬手指向厮杀愈发激烈的战场。那里,一个瘦弱的青年正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悍匪追杀,青年胳膊上挨了一刀,鲜血顺着衣袖往下淌,一边哭爹喊娘,一边狼狈地且战且退。小女孩认得那人,是曾经欺负过她、把她视若珍宝的飞刀扔进火堆里的威虎帮帮众,瘦猴。“看到他被追杀,你很开心,对不对?”白衣青年的低语在小女孩耳畔响起,轻得像一阵风,却字字戳心。“不!我不是!我没有!我是被逼的……”小女孩连连后退,脚下一个踉跄,直到后背撞到马腹,退无可退。她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可即便如此,仍觉得白衣青年的目光如芒在背。“开……开心吗?”一个声音在心底悄然升起,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雀跃,“好……好像是有一点。”“开心!当然开心!他欺负我,骂我是野孩子,还把我爹留下的飞刀扔到火里!我恨他!我巴不得他被马匪砍死!”“不!不对!我不是这样的!是那个女人逼我的!我要是不通风报信,她就会杀了我!我怎么知道马匪会来这么多人!”“不是的!这些跟我没关系!马匪本来就盯上了他们,有没有我,他们都会来的!”一道道声音在脑海里炸开,小女孩双手死死捂住脑袋,身子不住地发抖,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淌下。“沙沙……沙沙……”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小女孩终于承受不住这层层叠加的压力,猛地推开身前的身影,昂起头,红着眼睛大叫起来,“该死!他们都该死!我巴不得他们都死在马匪手上!”她的声音尖利,眼神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凶狠。然而,凑到她跟前的,却不是白衣青年。红衣妇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被小女孩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愣了一下,原本伸出去想要安抚的手下意识缩了回去,眼神里却满是怜悯与关切。白衣青年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未动,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望着远处的战场。小女孩愣住了,张着嘴,一时忘了说话,眼里的凶狠渐渐褪去,只剩下茫然。“这就是那个女匪带来的小娃吧?”红衣美妇轻声说道,目光落在小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被那狐媚子当成了伪装身份的工具。”白衣青年听到她的声音,微微点了点头。“趁着现在还没人注意到你们,你带着她逃走吧。”红衣美妇看向白衣青年,语重心长道,“总好过留在这里,死在马匪刀下。”白衣青年的目光落在她渗着血珠的手上,那是方才与马匪交手时留下的伤口,轻声问道:“那你呢?”“我?我当然是跟着威虎帮共存亡。”红衣美妇好似知道白衣青年想说什么,便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过要脱离帮派,但那是走镖之后的事了,现在不是还没走到北狄吗?”“那个老匪寇,看样子是有些本事的。你跟黄供奉、王猛联手,恐怕也难敌。”白衣青年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石窟鸮,不咸不淡地点评了一句。红衣美妇一愣,随即唇角上扬,笑得眉眼弯弯,“你一个看着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世家子弟,倒也敢点评成名悍匪了?”“好了,不跟你闲叙了。”她拍了拍白衣青年的肩膀,手上的九节游翎鞭一抖,银色鞭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铃声,“我得去帮忙了,多杀一个马匪,弟兄们就能少些死伤。”“带上这小家伙,快去逃命吧。”红衣美妇自认为给白衣青年留着一个极其潇洒英气的背影,转身便朝着战场冲去,再没回头。白衣青年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现在,你还觉得他们都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