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称燕云为北燕,燕云人却视拒北关以外为北境南人向往北地大漠孤烟,北人偏钟情江南烟雨。这世道,并非人人都能随意远走,一些人司空见惯的风景,恰是另一些人的心头念想,反之亦然。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抬头仰望,不是青天白日,便是夜幕星空。孤身出关的白衣青年不会知晓,千百里外楚地那对兄妹在金陵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会想到朝堂上关于即将爆发的内忧,产生了两种意见相左的风向;更不会知晓那外人禁入的天机阁星云洞中,本对占卜命数嗤之以鼻的女帝会因术士的一句话而心神动荡。他只是头顶着明晃晃万里无云的碧空,跟随着威虎帮的核心势力威远镖局的走镖队伍行走在荒凉戈壁上。白衣青年骑着一匹白色的老马,他的手不握缰绳,只是一味地闭目凝神,脊背挺直,头也摆的中正,就像是顶了一只无形的水碗,但凡晃动,碗中的水就会泼洒出来。江湖上,有许多关于武道高人练功的传说。比如某某隐士高人在山间空谷中幽坐是在修行‘独坐幽篁’的内功;比如寺庙中某个寡言少语的老僧每日用扫帚洒扫永远都清扫不完的落叶,其实是在取“落地生根”之意境;甚至有人在瀑布怒涛中见过横练门派老祖的身影。而这白衣青年,白日顶烈日却面如沐春风,夜里不趋篝火,只寻避风处阖目而眠。这一情状,引来了不少威虎帮帮众窃窃私语,说白衣青年其实有一身武道根底,许是出自某个世家大族又或是将门之后。这话传到一位红衣美妇耳中,只换来“装神弄鬼”四字评价,并直言,“若那姓夏的真有手段,何需栖身镖队,难不成是不世出的武道高人刻意隐瞒身份?”红衣美妇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准宗师,武道三品。有她一言定论,让帮派内不少因囊中羞涩而不得名师指点,便想巴结白衣青年,求得一招半式的年轻人们,打消了念头。白衣青年除了静默练功外,偶尔也会跟红衣美妇搭上几句话,尽管后者的语气常常不会太好。……三五十人的走镖队伍行在无遮无掩的大漠上,如一条蠕动的长蛇。蛇首蛇尾两端,各有两骑远远哨探。那是镖队的哨骑,由队内为数不多有军旅经历的擅射宗师黄由基特训而成,个个目力耳力绝佳,三十里内的风吹草动皆难逃其警觉。“止步!”一声低呵突兀响起,镖队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人掣出腰间刀剑,围在镖货旁的帮派精锐更是目露凶光,神情紧绷“禀少帮主、黄供奉!”打马折返的哨骑勒住缰绳,抱拳躬身,声音带着奔袭后的急促,“十里外现三骑,清一色马匪装束,现停靠不前,不知安的什么心。”黄由基细长的眼睛陡然眯成一线,指尖摩挲着腰间箭囊,沉声道:“可是前日那伙跟屁虫?除了这三骑,周遭可有伏兵踪迹?”早在出关的第二天,威远镖局的镖队就被几个来历不明的孤骑尾随,引得镖队上下人心惶惶,均以为是戈壁上凶名昭著的马匪斥候发现了他们的动向,起了杀人越货之心。三骑游荡在外,如盘旋蛇首的苍鹰,时前时后,时左时右,时远时近,扰得人坐立难安。“正是那三骑!”哨骑额头沁出细汗,语气却是笃定,“那三骑暂时停下,也不见通风报信,三十里外,不见除镖队以外的大批人马。”“除此之外,那三名马匪不知何时劫持了人质,若是在下没看错的话,当是一大一小,一对妇孺。”哨骑道出他回返的原因,因为眼前这位擅射宗师千叮万嘱过,一旦发现异状,定要第一时间通禀,好让镖队有所准备。“妇孺?”黄由基闻言眉峰一蹙,“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哪里凭空冒出了一对妇孺?”“马匪劫掠妇孺本是常事,许是掳来换赎金的,算得什么要紧事?”一旁同样听取哨骑汇报的徐耀祖取出绢布狠狠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你确定只有那三骑马匪?”“不敢欺瞒少帮主!”哨骑腰杆挺得更直,“那三骑已在西北十里外的土坡下歇脚,马匹卸了鞍,瞧着不像是要动手的模样,只是那妇孺被绑得紧实,似在挣扎。”哨骑知晓经龙门关一事后,这位少帮主俨然已经成了镖队的主心骨,是以在汇报事情的时候,对于这位少帮主的问话,也要如实作答。“区区三骑毛贼,也值得这般来回禀报?”徐耀祖猛地一夹马腹,冷冷出声,“直接冲上去绞杀便是,反倒在这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扰得镖队上下心神不宁!”“这……”哨骑面露难色,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黄由基。他们一干哨骑是这位帮派元老一手调教出来的,算是半个师傅,具体如何行事,全由其指派。“哼,威虎帮怎么养了你们这帮无胆鼠辈!”眼见黄由基凝眸不语,哨骑不应自己的吩咐,徐耀祖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马头,狠狠一甩马鞭,径直退回了队伍后头。……午间日头正烈,镖队在哨骑的引导下寻着一处水源,黄由基当即下令停步休整除了留住一部分人职守镖货外,大部分人都快到进到了水池。补水的补水,饮马的饮马,几个耐不住烈日的青壮干脆褪去衣衫,扑进水里擦洗消暑。夏仁下了马,牵着那匹龙门关买来的老马,寻了处僻静角落让它饮水。指尖抚过老马稀疏的鬃毛,目光落向难得清澈的池水,正欲宽衣解带,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帮派里的毛头小子被你唬住便罢,你莫非演着演着,真把自己当武道高人了?独来独往的,倒显得你有格调?”不用回头,听着阴阳怪气的语调,夏仁便知来人是陆红翎。他自认没招惹过这女人,先前在龙门关时还好心提点过几句,哪晓得这女人事后认定自己是个骗子,怎么解释都不太好使。“你不去管你们那位自作主张、要杀马匪立威的少帮主,总盯着我做什么?”夏仁抬手指向西北角,一缕尘烟正滚滚远去,其中七八骑人影里,居中的正是威虎帮少帮主徐耀祖。“这趟北狄走镖结束,我便要脱离威虎帮了。至于徐耀祖,谁爱管谁管。”陆红翎自然知晓徐耀祖的小动作,龙门关的背叛,早已让她看清了这位二世祖的真面目。如今留在帮派、跟着镖队走镖,不过是碍于职责,想以供奉身份站好最后一班岗。这些日子,镖队上下都在传她与少帮主不合,引得不少原本想在她这红衣美妇跟前献殷勤的单身汉,都纷纷望而却步。谁都知晓,这位陆供奉面容不输少女,身段却丰润成熟,是帮派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比起日后的前途,也该做些取舍。夏仁虽然闭目修炼那被天人山老天师称为“道法自然”的乾坤一气,却也对威虎帮的动向了如指掌。想到此处,他开口道:“你若是实在寂寞,想找人说话,我倒不介意。但前提是,你得改改说话的语气。”“我……”看着眼前年轻人一本正经的模样,本打算好言相劝的陆红翎气得攥紧了拳头。有时她甚至觉得,与这年轻人说话,比应对越发目中无人的徐耀祖还要憋气。胸膛起伏了几下,陆红翎终究是有宗师气度的,对着这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模样,沉声道:“你或许有几分武道底子,帮派里大多人不及你,但这里是关外,穷凶极恶的马匪遍地都是。”“所以?”夏仁眉头微蹙,面露不解。“所以你那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用。”陆红翎语气加重,“一旦与马匪起冲突,最好配合大部队行动。你若再这般游离于镖队之外,到时候没人会顾及你的身份来历。”见夏仁摸着下巴,凝眸不语,陆红翎索性说得更明白:“你现在该与镖队弟兄们打好关系,真到了动手的时候,他们不把你当外人,还能护着你些。你若依旧独来独往,将来被马匪掳了去,怕是没人会搭理。”“这么说,你是在关心我的安危?”夏仁眼中流露出几分恍然。陆红翎似早料到他会有此问,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实不相瞒,你的镖银在我手上。我不打算交给帮派,要留着当日后脱离威虎帮的安身费。”陆红翎的确自己的算盘,也道出了来此寻他的目的,“常言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你的银子,自然要提点你几句。”“原来如此。”夏仁摸了摸下巴,神色依旧镇定,丝毫不见为方才自作多情的羞赧。陆红翎反倒有些得意,抱臂胸前,侃侃而谈:“当然,你若是真担心这条小命,想找个靠得住的人保护,我也可以考虑。前提是,你得再拿出银子。”“为何一定是我被马匪掳走?”夏仁面露费解,“你是女子,生得又颇有姿色,他们不先盯上你,反倒紧盯着我做什么?”“这你就不懂了。”许是被夸得眉梢上扬了几分,陆红翎玉颈微侧,鬓边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说起边境马匪的习气,“这边境马匪最是贪财好色,我倒不怕。寻常蟊贼,在我九节鞭下走不出一招半式。可你不同,”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夏仁,语气里带了点戏谑,“一个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世家子弟,在关内凭着家世或许能唬住些三教九流,到了关外?不少马匪还好男色呢。真把你抓去当‘兔儿爷’,可不比做压寨夫人强多少。”“所以,为了不被抓去当‘兔儿爷’,我不仅要再添银子,还得好生巴结你,求你庇护?”夏仁漫不经心的语调,混着潺潺水声飘进陆红翎耳中。“巴结倒不必,只要你日后好好与我说话,态度恭敬些,我看在银子份上,自会保你平安。”陆红翎扬了扬下巴,自以为算是拿捏了对方,正欲再说些什么,脸上的笑意忽地僵住了。只因她侧目的刹那,眼前的年轻人已抬手褪去了上身衣物。月白的中衣滑落肩头,露出线条利落的脊背,他俯身掬起一捧清水,往结实的胸膛和腹间泼洒,水珠顺着肌理滚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解开束冠的乌发如墨瀑般垂落,几缕沾了水渍的发丝贴在白净的肌肤上,而那光洁的皮肉间,竟蜿蜒着几道暗黑色的纹路,像蛰伏的蛇,分外扎眼醒目。“你你你,这是作甚……”陆红翎杏口微张,手指着兀自动作的夏仁,惊呼出声。“和他们一样,清洁身体。”夏仁依旧旁若无人地往身上泼着水,抬手指向不远处,那里正聚着一群裸露上身的壮汉,古铜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油亮光泽。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围着个面嫩的青年打趣,粗粝的笑声震得周遭空气都在颤:“你这屁股蛋子,比镇上绣坊的小娘子还翘嫩,莫不是偷偷抹了香膏?”那青年臊得满脸通红,脖颈都涨成了熟虾色,双手死死捂住后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生还被同伴们拽着胳膊打趣不休。“你从那边过来,难道没看见?”夏仁觉得陆红翎有些莫名其妙。陆红翎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十几岁便入了威虎帮,帮派里多是目不识丁的糙汉,盛夏时节,练武场后的水池里总泡着赤膊的汉子,汗味混着水汽扑面而来,她向来视若无睹,只当是些无关紧要的皮肉罢了。明明不是第一次撞见,偏生出小女儿姿态来。定了定神,陆红翎敛去脸上的窘迫,抬手理了理鬓发,神情严肃得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有过,声音却不自觉地拔高了些,“老娘什么皮囊没见过?你洗你的便是。”于是,池边一角,美艳妇人撅着嘴站在原地,白净青年旁若无人地擦洗身体,宁静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可这份故作的镇定没能维持多久。陆红翎越是逼着自己镇定自若,脸颊就愈发涨红,像熟透的樱桃,憋了半晌,终于咬着牙丢下一句“登徒子!”,便脚下生风般转身离去。那背影,多少带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无人打扰的祥和时光总是短暂。随着七八骑从西北方卷着烟尘返回,混着兴奋的喧噪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少帮主英武,居然将马匪的哨骑一网打尽。”“这几个苍蝇,杀了也好,省得日日提心吊胆。”“咦,竟还个妇人,啧啧啧,这鸟不拉屎的地界,竟还有这等水灵的货色。”“那小娃娃看着怪可怜的,马匪真是不当人,连这等孩童都不放过。”议论声中,徐耀祖猛地勒住缰绳,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抬手一掷,三个血淋淋的马匪头颅便如踢蹴鞠般飞了出去,“噗通”三声砸在泥地上,滚出数尺远,引得围观的帮众们一阵惊呼与喝彩。他稳坐马背,眼神倨傲,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群中凝眸不语的黄由基,嘴角勾起一抹轻慢的笑,“黄叔,不过是三个不成气候的毛贼,就不劳烦您老人家亲自动手了,本少帮主已经随手料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