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们监正大人把咱个晾了一天还不够,这天都擦黑了,还不能给个准信?”钦天监,监天司秘阁前,老太监眼神犀利“非是此意,非是此意。”年纪与杨阁老差不离的监副留着一撮儿稀疏的山羊胡,闻言后满头大汗,连连摆手,“只是鉴正向来有闭关参悟的习惯,我等早已通禀,可那‘星月门’非鉴正亲启,旁人根本无法打开。”监副指向不远处那扇好似将漫天垂落星河尽数接下的大门。玄色打底,像是夜幕下无限黝黑,点点景光点缀其上,便是天上繁星,唯有一月,阴晴圆缺变幻不定,是为星月门。门前站着一对金童玉女,手持拂尘,阖目而立。但凡有靠近者,金童玉女就会同时出声,一句“且退”便能让人退后十丈,无法接近。年逾八旬的监副已经不记得这一日来,自己迫于压力,多少次走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前,得到的,却都只是一句“监正知晓,还请稍待”。“早听闻监正大人术士登峰造极,是能夜观星象,料定吉凶,算尽古今的人物,这般在世神仙,不把咱家这个阉人放在眼里也情有可原。”现任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魏保看着面上尽是心虚的监副,公鸭嗓磨出阴阳怪气的语调,“可举头三尺,观星台上的那位,他安敢置之不理?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还请不动你那缩在门后的乌龟,你这监副也该换个人当当了。”最是喜好收干儿子的老太监,向来不是什么喜爱孩童的温良恭简之辈,三两句冷言冷语撂下,就让八旬老翁汗出如浆,点头如捣蒜,不敢反驳一言。看着八旬老翁面露难色地在星月门前来回踱步,魏保只是一声冷笑,负手等待。……监天司顶楼的观星台,乃是太宗年间的传世规制。当年那位辅佐太宗以亲王之身登临帝位的黑衣宰相,亲自选址下令建造。那位黑衣宰相堪称奇人。本是儒家出身的读书人,青年时却遁入空门,偏偏又不拘泥于佛门清规,遍历天下游学,求仙问道,学识贯通儒、释、道、兵、法等诸多领域。世人皆知他辅佐太宗成就帝业,却少有人知,他实乃术士一脉的开山鼻祖,精通堪舆占星之道。传闻江湖中地位超然、能洞悉天下事的“天机阁”,便是他功成身退后一手创办而这观星台的选址更是暗藏玄机,堪舆之说中堪称“聚气纳灵、通天之眼”。传闻但凡术法造诣高深者,在此台上静坐,便能隔绝尘世喧嚣,足不出户便可知晓天下气运流转、南北大势变迁,乃至王朝兴衰之兆。……露天观星台上,凤冠霞帔的女子凭栏而立,抬眸凝望漫天星河,衣袂在夜风中轻扬。三步之外,立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须发皆白,却脊背挺直如松。“这些时日,劳烦岁老宗师屈尊护卫左右了。”身着大衫霞帔的女子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歉意,“若非朕将岳归砚外派,赵大珰又需静养,此刻老宗师本该北上燕云了。”“等一时是等,等一世亦是等。若说老夫除了一身修为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也就在这个‘等’字上了。”被称作岁老宗师的岁东流闻言后只是一笑,“江湖人只道我一朝悟拳成陆地神仙,争相效仿,却不知这境界是六十载水磨工夫熬出来的。”他望着夜幕星空,目光悠远,“等园里梧桐年年繁茂,等毕生武道融会贯通,也等一封京都来的诏书。”泗水城的岁老宗师于天授元年受女帝召见,目前御前效命,这是朝野皆知的事。而其六十年前得先帝赏识,曾北上传拳于北燕军中,更是江湖上的一桩美谈,岁老宗师的名头就是因此而响亮。“昔年先帝初登大宝,礼贤下士,承受着莫大非议,让我一个江湖武夫传拳于北燕军,可谓是风光无限。”岁东流目光深邃,追忆往昔,语气中带着物是人非的感慨,“只是那时周狄盟约未破,北狄拿盟约做文章,指责江湖宗师涉足军事,有违约定。先帝早年虽有太宗英武,却根基未稳,迫于压力,只能让老夫暂归泗水,静待时机。”世人只知老宗师为何风风光光北上燕云,却鲜有知其为何又一声不响略显落魄回到内地。“后来先帝撕毁盟约,不再给北狄进贡岁币,老夫本以为时机成熟,便派犬子入京,却未得见陛下,只见到了八岁的太子。”岁东流提起过往,一旁自登基后,只有在私底下才会着长公主服饰的赵素微微侧目,“太子让犬子转达老夫,说赵家人自有北击蛮夷的雄心,陛下不为,他日后自会为之,还望老宗师静待时机“外头都传老夫是为了一个宗师尊位,才涉足国本,但其实,是老夫为了胸中愿景,一厢情愿。”岁东流负手而立,眺望星河,夜色开阔,让他不由得敞开心扉。“先帝晚年沉迷长生,老夫是知晓的,便是太子荒淫无度,老夫亦有所耳闻。”夜风吹动老人的白发,老者目光坦荡,“只是老夫是个犟脾气,总觉得人一旦有雄心志气,误入歧途只是暂时。”“朝中大臣少有在朕面前提及先帝与太子长兄,即便提及,也多是贬斥,岁老宗师直言不讳,实是宗师气量。”赵素脸色并未有何愠色,相反接过话头,“父皇执掌神器,确曾励精图治;太子兄长少年时,也当真气度不凡。”“只是老宗师悟拳六十载,心念如一,旁人未必能及。”赵素想起曾经有个人告诉自己的一句话,缓缓道,“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改变。”“励精图治的帝王,晚年可能沉迷长生;年少有志的皇子,亦可能耽于权色。便是朕……”赵素低头看着华美的衣袂,想起早间梳妆时,对着铜镜,衣服依旧是曾经的衣服,人也同样是那个人,却再也穿不出那身长公主的活泼气质。“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改变。”岁东流咀嚼着话中的味道,喃喃自语,“说得好啊,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改变。”他转过身,打量着眼前身着公主常服却难掩帝王威仪的女子,语气添了几分郑重:“陛下特意让老夫今日相随,想来不止为说这些吧。”话音未落,现任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魏保便迈着碎步,赶到二人跟前,用水润过后的嗓子出声通禀,“陛下,监正已经出关,老奴让其出来相见,只是……”“只是什么?”看着面露难色的魏保,赵素沉声发问。“只是监正让陛下移步星月门……”魏保留意着赵素脸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若是有任何不满之兆,他定会出声呵骂,斥责那行事乖张的术士目无尊上。然而,听闻魏保的汇报,赵素既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只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岁东流,“岁老宗师,您是如何看待术士?”这个问题问的莫名其妙,饶是自认为揣摩圣意无人能出自己左右的司礼监掌印魏保也一时愕然。岁东流望着静待回应的赵素,脸上露出罕见的和蔼,这般神情,他还只对自己唯一的孙女流露过,“行事诡谲,难以取信。”“原来如此。”赵素点了点头,再问,“那老宗师如何看待术士的手段?”“千变万化,不好对付。”岁东流依旧言简意赅。“果真如此。”赵素再度点头,正欲再问,却被岁东流抢先开口,“术士脱胎于道门,弃道精术,仍属三教。”“但江湖自古以武道称尊,便是镇压江湖一甲子的岳无双,亦是武道称雄。”他语气沉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非是老夫自夸,如今这世上,无人敢言捉对厮杀能稳胜老夫。那术士便是能飞升,老夫亦岿然不惧。”赵素笑了笑,轻声道出一个名字,岁东流脸色微沉,瓮声瓮气:“若非老夫当日在承天门下碍于情面,他岂能轻易通过……”魏保听出弦外之音,脸色骤白,正欲说些什么,两道人影已顷刻间消失在观星台上。……星月洞内,黑穹如墨,星子缀空,宛若将整片浩瀚天幕搬进了密室。虚无的暗涌在脚下流转,星光忽明忽暗,于四壁投下细碎的银辉,连呼吸都似能触到天幕的清寒。飘渺之中,一名身披黑白道袍的术士,于蒲团上席地而坐。道袍边角随气流微拂,与周遭的星影相映,超凡脱俗。“陛下。”术士抬眸,目光扫过身前两道身影,继而颔首,“岁宗师。”“监正可曾记得,你我君臣二人初见时是何情状?”赵素漫步在虚空之中,素手轻弄,就好似触及满天星辰。“记得。彼时微臣初见陛下,陛下眼中杀意如霜,欲取微臣性命。”对于这位神秘术士,朝堂上皆传女帝对其颇为信赖,不但跳过钦天监的重重筛选,直接任命其为监正,更是许了不少一品大员都难有的特权。当日魔头打上奉天殿,亦是这位术士守卫左右。谁曾想,君臣二人初见竟有这般剑拔弩张的摩擦。“那你可知,朕为何要杀你?”赵素语气依旧平静。“因微臣做了件触怒陛下的事,且是打着陛下的名义。”柳墨开诚布公,语气坦荡得宛若古卷中记载的、对帝王毫无保留的不二忠臣。守在赵素身侧的岁东流闻言神色微动,眼眸半阖,如古井投石,隐约察觉到弦外之音。“那你又可知,朕为何放过你,还许你监正之位?”赵素似漫不经心,再度发问。“因为陛下信微臣所言——有些事,是必要的。”柳墨回应依旧简洁,却如废话般空泛。“朕非但未杀你,还配合你行事。”赵素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翻涌如浪的情绪,“这般一来,朕算不算取信于你?”柳墨抬眸注视着赵素,指尖掐算如拨弄星轨,轻声道:“陛下今日前来,想来另有所托吧。”“朕这个皇位,还能坐的几时?”若说这天底下,有什么言语可谓是语出惊人,那此时此刻,大周女帝的询问便是真正的石破天惊。“你曾告诉朕,你已将占卜测算之术修至极致,更参悟‘大梦千年’秘法,可神游过往、眼窥将来,甚至曾与一人并肩漫步时间长河。”赵素平静注视着柳墨,目光陡然犀利,“正因如此,朕才甘愿配合你。”“可这终究是你的一面之词,不是吗?”赵素微微抬了抬手,岁东流迈步上前,如定海神针般立在了两人中间,“若监正谶纬占卜之术臻于化境,不妨答朕这个问题。”“可微臣也说过,天机不可泄露。”柳墨迎上那对不怒自威的眸子,神色坦然。“这不是朕想要的答复。”赵素缓缓摇头。不需多言,岁东流伸手握拳,刹那间,整个星月洞内星隐月暗,汹涌的武道真气如决堤洪水般不断冲击着此方小小洞天。星空夜幕开始瓦解,渐渐露出房舍原本的模样。“这取决于陛下如何抉择。”在星空即将全然消散之际,柳墨叹息一声,终是做了退让。“若朕什么都不选呢?”赵素身姿笔直如松,抬手一甩,不过垂眸刹那,便已换上一身华贵凤冠霞帔,帝王威压如泰山压顶般弥散开来。沉默半晌,柳墨语气带着几分秋叶飘零的萧瑟:“陛下的皇位,坐不久了……”“果真如此。”赵素喃喃自语,神色变幻,似喜似悲。“大胆!”岁东流怒喝,平息的武道威压再度如怒涛倾轧而下,势要将这大逆不道之人碾碎。“岁宗师,不可。”赵素出声制止。“陛下,此人这般冒犯君上,岂能不惩戒?”岁东流不解,眉头皱如拧起的绳索。“监正的话,朕信。”赵素语气沉沉,如压着千钧重物。柳墨抬头,目光掠过赵素,语气幽幽如空谷回音:“陛下信的人,从来都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