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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吐丝织网

    三日后,临淄相府。子贡由弥亲自引路,穿过两旁甲士肃立的长廊。

    相府内布置简洁肃穆,唯有一张几案上摆放的青铜雁灯,灯焰笔直,将四周兵器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微微晃动,透着一股森严之气。

    弥庸低声提醒:“相国今日心情不佳,高、国两家贵族联名上书,说讨伐吴国会空耗国力。先生言语须谨慎。”

    进入正堂,只见田常端坐在锦垫上,不似寻常贵族佩戴玉饰,只穿一件黑色深衣,腰束犀牛皮带。

    他面容清瘦,目光沉静,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案上摊开的竹简,那是边境刚送来的吴军动向报告。

    “鲁国人子贡?”田常抬眼看来,声音清冷如石上泉,“弥极力称赞你有旋转乾坤的谋略。你来说说,如何解我眼前困局?”

    子贡恭敬行礼,却不直接回答,反问道:“在下冒昧请问相国:如今齐国的国力,与吴国相比如何?

    齐国的军队装备,与吴国相比如何?齐国的将领,与吴王夫差相比又如何?”

    田常冷笑一声:“夫差不过是个仗着父辈功业的狂妄小子。若论国家粮储、工匠铸造兵器的能力,齐国何曾逊于吴国!”

    “正是如此!”子贡突然提高声量,袖中鲁随动作轻响。

    “既然如此,相国攻打鲁国,好比用千钧重的强弩去射一只小老鼠,即便射中,也不过得到几两腐肉!

    鲁国地方狭小,百姓贫困,就算全部占领,又能给齐国增加多少实力?

    反而会让天下诸侯心寒,说相国恃强凌弱,这岂不是让自己在泗水流域的诸侯中陷入孤立?”

    他上前一步,手指轻点竹简:“吴国则不然!夫差倾全国之力北上,若相国能击败他,便可尽取淮泗富饶之地;

    即便不能全胜,也能消耗吴军锐气。更有一项好处?”子贡声音陡然压低。

    “国、高那些世族的私兵多部署在西南防备鲁国。若将兵锋转向迎击吴国,必定要调动他们的部队东进。

    战场上刀剑无眼......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良机,让相国可以‘整顿’军中势力吗?”

    田常敲击桌面的手指突然停住。厅堂内只听得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他忽然抚掌大笑:“好!好一个‘整顿!”笑声一收,目光如鹰般盯住子贡:

    “但吴军已逼近边境,夫差不是易与之辈。你既献此策,必有后续安排。”

    子贡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相国可先派使者至吴国,假意表示齐国愿献上鲁地求和。

    夫差骄傲自大,必定以接受献地为耻,反而更想通过正面击败齐国来建功立业。

    待他急于求战、猛烈进攻时,相国可凭借深沟高垒挫其锐气。同时??”

    他展开帛书,正是标注详尽的齐吴边境地形图,“在下愿为相国出使吴国,说服夫差分兵攻打晋国。吴国若两面受敌,其败亡就不可避免了!”

    田常凝视地图,突然发问:“你是鲁国人,为何要助齐?”

    子贡正色躬身:“在下并非助齐,而是顺应大势”。鲁国如同小舟,齐吴相争犹如滔天巨浪,小舟只求生存。

    若相国得势诸侯归附,鲁国自然依附强者,这才是保全鲁国社稷的上策。”

    “好一个依附强者!”田常拍案而起,“给你配备轻车骏马,明日就出发去吴国!若此事能成,齐国府库中的财物,任你取用!”

    子贡低头道:“在下不敢贪图金玉,只愿将来相国号令天下时,能存续鲁国宗庙。”

    暮色降临时,子贡走出相府。弥庸送他到台阶前,低声感叹:“先生今日之言,真是如同庖丁解牛,切中要害。”

    子贡望见院中一株老槐树新发的嫩叶尚且蜷曲,轻声道:“连槐叶都懂得顺应时节,人更应如此。请转告相国:十日之内,吴军必有动向。”

    登车之时,他袖中的鲁触手生温。临淄城头乌云密布,一场即将席卷四国的风暴,已在他这番言语间悄然转向。

    姑苏台榭,烟波缭绕。吴王夫差高坐玉阶,左右文武肃立,谋臣伍子胥须发戟张,太宰伯?面含谄笑,殿中弥漫着一种骄胜之气。

    子贡执圭入殿,行礼如仪,不待夫差发问,便扬声道:“外臣自临淄来,特为大王解一惑,何以破齐之后,霸业反受其困?”

    夫差倾身,目光锐利:“寡人破齐在即,何困之有?”

    子贡不答,却问:“昔年大王败越,勾践请降,大王纳之,可谓仁乎?”

    “自然!”夫差傲然。

    “然则齐君未降,田常篡逆,大王若强攻,是助逆贼立威?还是为齐国正名?”子贡踏步向前。

    “田常弑君,天下共愤。今大王若受其伪降,诸侯将谓吴齐同流;

    若拒其献地,直斥其罪,则大义在王师!届时挥戈北上,非为侵土,实为诛逆??天下谁不箪食壶浆以迎?”

    伍子胥突然厉声打断:“端木赐!你要巧言!存鲁是假,移祸枯桑是真!”

    老将军剑指子贡,“鲁乃齐之唇齿,你存鲁,便是助齐!”

    殿中死寂。伯?阴阴一笑:“伍相国此言,是疑大王不能兼制齐鲁?”

    子贡却向伍子胥深揖:“将军明察。然赐敢问:吴之劲敌,在齐乎?在乎?”

    他转向夫差,声震梁宇,“齐已内乱,如枯木朽;晋却坐拥中原,虎视江淮!

    大王若困于齐地,晋必断江淮粮道,此岂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他突从袖中抽出一卷帛图展开,赫然是晋吴边境要塞详图:“臣请大王明断:佯攻齐地牵制田常,精兵暗渡黄河直取晋国黄池!

    晋人无备,黄池一破,中原门户洞开。届时大王回师灭齐,如秋风扫叶,此方谓真正的天下霸主!”

    “好!”夫差击案而起,眼中燃起野火,“寡人要的不是鲁国尺寸之地,是晋国宗庙前的献俘!”

    他猛一挥手,“传令:水师佯攻境,中军随寡人北渡黄河!”

    子贡垂首时,瞥见伍子胥颓然闭目。殿外忽起狂风,吹得姑苏台旌旗猎猎,吴军这头巨兽已被激怒。

    离开姑苏,子贡并未直接返齐,而是借道南行,直趋会稽。与吴地的浮华喧嚣不同,越地山川透着一股沉郁之气。

    沿途所见,田亩井然,市井却略显冷清,越人神色多沉默坚毅,少见吴人般的骄矜。子贡心知,这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留下的印记。

    会稽城规模远不及姑苏,城墙却异常坚固,守备森严。

    子贡递上名帖,自称“齐鲁商贾端木赐,慕名求见越王”,并附上少许从中原带来的精细葛布与食盐作为觐见之礼。

    他深知,对于此刻的越国,过于厚重的礼物反显可疑,恰到好处的急需之物,更能显出来意之“诚”。

    勾践在偏殿接见子贡。殿内陈设简朴,几无装饰,唯有一股淡淡的柴火气息萦绕。

    勾践本人端坐其上,身形精干,面色黝黑,一双眸子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他身旁坐着大夫文种,神色谨慎,默默打量着子贡。

    “商贾端木赐?”勾践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寡人闻吴王待汝以上宾之礼,汝不在姑苏享受富贵,为何来我这僻陋之地?”

    子贡从容行礼,坦然道:“赐确自姑苏来。正因见吴王骄奢日盛,国中空虚,故特来为大王贺。”

    “贺?”勾践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贺寡人臣事吴国,岁岁纳贡么?”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子贡直视勾践,目光清澈:“非也。赐贺大王,隐忍十年,复仇之机将至。”

    此言一出,殿中空气骤然凝固。文种脸色微变,勾践眼中则瞬间掠过一道寒光,但旋即恢复平静:

    “寡人不知先生何意。越国弱小,唯知谨事吴国,以求存续,何来复仇之心?”

    子贡知勾践疑心极重,若不直言,难以取信。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声音,如叙家常般道:

    “大王何必相瞒?赐在吴国,亲见夫差尽起精锐,欲北上与齐晋争霸。

    姑苏城内,如今只剩老弱留守。此实乃天赐良机于越也!”

    勾践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那是长期握持农具或兵器留下的痕。

    文种见状,代为发问:“即便吴国空虚,然吴越实力悬殊,越若轻举妄动,恐招致灭顶之灾。先生此来,莫非是夫差派来试探?”

    子贡摇头轻笑:“文种大夫过虑了。赐若为吴王作说客,当劝越王安心事吴,又何必以‘复仇之机‘相诱?”

    他转向勾践,言辞恳切,“赐乃鲁人,鲁国亦饱受强齐欺凌,故深知小国求生之艰,复仇之切。

    今有一计,可使大王不费一兵一卒,既可削弱吴国,又可暂避嫌疑,以待天时。”

    “计将安出?”勾践终于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认真。

    “夫差北上,最忌后方生变,尤其忌惮越国。大王何不主动上书吴王,言辞恳切,言说越国感念吴王恩德,愿尽发国内三千精兵,随同吴军北伐,以供驱策?同时,再献上越地所产之巨木、利剑,助吴军攻坚。”

    “什么?”文种失声,“此举岂非自断臂膀,助长仇敌气焰?”

    子贡意味深长地看着勾践:“此正为'损强吴而利越之妙计也。

    大王请想,越军三千随征,置于吴军阵前,夫差必用其为先锋,损耗的是越国之兵吗?不,损耗的是吴王对越国的戒心!

    夫差见大王如此‘恭顺”,必以为越国真心臣服,后方无忧,从而更放心地与齐晋鏖战。

    吴国与强敌交战,无论胜败,国力必伤。待其疲惫不堪、精锐尽丧之时......”子贡顿住,不再多言。

    勾践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紧紧盯着子贡,仿佛要看穿他心底的真实想法。“汝为何要助我越国?”

    子贡坦然相对:“赐非助越,乃为存鲁。吴若专注北上,则无暇西顾,鲁国自安。

    此乃各取所需。况且,”他语锋一转,“大王志在天下,岂会满足于偏安一隅?

    他日越国若强,与鲁国东西呼应,共抗中原强权,岂不美哉?”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闻殿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良久,勾践缓缓起身,走到子贡面前,深深一揖:“先生之谋,洞悉人心,勾践受教了。”

    他直起身,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便依先生之计。文种,即刻起草奏表,并挑选三千死士,备齐贡品,不日送往姑苏!”

    子贡还礼,心中暗叹,勾践确是人杰,能如此果断采纳这看似屈辱的计策,其隐忍狠辣,远超夫差。

    他知道,最凶猛的一把刀,已经递到了最懂得如何使用它的人手中。

    离开会稽时,天色已晚。子贡回首望去,会稽山笼罩在暮霭之中,沉静如渊。

    他袖中的鲁?,不知何时,已带上了一丝江南的湿冷之气。连环计,至此已成。齐、吴、越三国,都已按照他的谋划行动起来。

    接下来,他需要尽快返回,将吴越的动态告知田常,完成这最后一环的扣合。四国的命运之线,已在他手中交织成一张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