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黄昏时分,子贡如约再次踏入“荆山阁”。掌柜早已在内室等候,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兴奋。
“先生,时机正好。”掌柜低声道,“弥庸先生府上的家老正在此处查验一批新到的玉璞,言谈间似对寿礼之事颇为焦心。待我为您引见。”
内室中,一位身着细麻深衣、腰间束着锦带的中年人正对着一块玉料凝神细看,手指反复摩挲,显然是个中行家。
掌柜恭敬上前,低声禀报。
那家老抬起头,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子贡,在他素净却难掩气度的衣袍和腰间那枚温润的鲁上停留一瞬。
“这位先生面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掌柜说您有家传古玉,献于弥庸先生?”家老语气平淡,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子贡不卑不亢,执礼甚恭,却并未直接回答姓名,只微笑道:
“鄙人乃四方行商,名号不足挂齿。久闻弥庸先生雅好玉器,尤重玉中所蕴之道。
适才闻听家老言及欲寻象征决断,‘通达之玉,鄙人偶得一件旧物,或可堪一品。”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并未直接取出内中之物,而是先推向家老。
这家老亦是精明之人,见子贡避谈来历,反而更信了几分,真正有来历者,往往慎言。
他接过锦囊,入手便知是上等鲁缟,小心打开,只见一块白玉静卧其中。
玉质并非顶级,但雕工极其古拙,纹路并非常见兽面蟠螭,而是一种奇特的回旋纹样,似云似水,流转不息。
“这是......?”家老面露疑惑,上手抚摸,只觉手感异常温润。
“此玉名为‘旋玑',”子贡从容解释,“非为佩饰,乃古时观测天象、推演节气之器雏形。其纹回转,暗合天道循环,阴阳消长。
观其形,可知进退;握其质,可感通变。‘决断’需明时机,‘通达’需晓变化。此物之寓意,正在于此。”
家老闻言,神色凝重起来。
他虽嗜玉,却更知主人弥庸此刻最需要的,正是这种能暗示“把握时机、通达变”的祥瑞之物,以坚定其应对复杂局面的决心。
眼前这位商人,绝非普通玉贩,其言谈见识,隐隐指向庙堂之高。
“先生此玉,欲价几何?”家老试探道。
子贡轻轻收回玉器,淡然一笑:“宝玉赠知音,岂是金银可量?
若此物能入弥庸先生之眼,助其参详时局,明辨利害,便是物尽其用。
鄙人别无他求,只望能亲见弥庸先生一面,陈说此玉所含之‘天机’一二,或于先生之大业,略有裨益。”
“天机”二字,子贡说得极轻,却如重锤落在家老心上。
他深知主人此刻正为伐鲁之事权衡利弊,国内反对之声不绝,急需高人指点或祥瑞加持。
眼前此人,气度不凡,言谈玄奥,所献之玉又如此契合时宜,恐怕真有些来历。
家老沉吟片刻,终是下了决心:“先生请随我来。只是弥庸先生门禁森严,能否得见,还需看先生机缘。”
子贡颔首:“有劳引路。”
夜幕下的泰安城,灯火阑珊。子贡跟随家老,穿行在寂静的里巷之间,心中澄明如镜。
他知道,第一步,已成。他献上的不是一块玉,而是一个诱饵。
一个能引起田常核心圈层好奇心的,关于“时机”与“变通”的暗示。
真正的游说,此刻才刚刚开始。临淄的风云,已在这泰安小城的暗夜里,悄然牵动了一线。
家老步履匆匆,沉默不语,子贡亦不多言,只暗自记下路径与周遭地势。
最终,他们在一处并不起眼,却围墙高耸的宅邸侧门停下。
家老有节奏地轻叩门环,门应声开了一道缝,他迅速闪入,子贡紧随其后。
门内别有洞天。虽无奢靡装饰,但亭台楼阁的布局极为讲究,回廊曲折,显然经过高人指点,重在藏风聚气,护卫森严。
家老引子贡至一处僻静厢房,低声道:“先生在此稍候,容我前去通禀。”
屋内只点着一盏豆灯,光线昏暗,子贡静立其中,心如止水,耳中却捕捉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夜巡更漏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方才那家老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位身着深紫色暗纹锦袍的中年人。
此人面皮白净,双目狭长,眼神锐利如鹰,行走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势,正是田常的头号心腹??弥庸。
弥庸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子贡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最后定格在他腰间那枚鲁上,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阁下气度不凡,能得荆山阁掌柜力荐,又持有‘旋‘古玉,言及‘天机……………
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欲见本官,所为何事?”他开门见山,语带压迫,显然是想掌握主动。
子贡从容一揖,神色平静无波:“在下端木赐,鲁国一布衣耳。
游历四方,偶闻齐国有雄主崛起,田相国欲行非常之事,而弥庸先生乃股肱之臣,正当其冲。特来献玉是假,献策是真。”
“端木赐?”弥庸眼中精光一闪,“可是孔仲尼门下,以言语、货殖闻名的子贡?”
他显然听过子贡的名声,神色间少了几分轻慢,多了几分审视。
“你既是鲁人,此时入齐,就不怕本官将你视为细作,立时拿下?”
子贡淡然一笑,竟自顾自在那张简陋的席榻上坐下,姿态闲适如处自家厅堂:“先生若欲拿我,又何须亲身至此?
赐此番前来,非为鲁国乞命,实为相国与先生之前程而来。”
“哦?”弥庸在子贡对面坐下,示意家老退下,厢房内只剩他二人。“愿闻其详。”
子贡不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赐在途中,见齐军调动频繁,旌旗指向西南,可是欲伐鲁?”
弥庸冷笑:“是又如何?鲁国弱小,取之易如反掌。此乃齐国国策,岂容你置喙?”
“非也非也,”子贡摇头,目光如炬,直视弥庸,“此非齐国国策,此乃田相国与先生之危局!赐窃为先生危之!”
弥庸脸色一沉:“危言耸听!”
子贡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如锤击心鼓:“先生明鉴。
田相国虽大权在握,然国氏、高氏等旧族盘根错节,岂能甘心?彼等正愁无隙可乘。
今相国若举大军伐一弱鲁,胜之,不过锦上添花,功在将帅,利在国库,于相国固权有何大益?反而让彼等掌握军权者更增实力。
若万一战事稍有拖延,或有些许挫败,国内怨言必起,旧族借机发难,届时相国与先生,将何以自处?”
这番话,正说中弥庸以及其背后的田常,内心最深的隐忧。
弥庸脸色微变,身体不自觉前倾,语气缓和了许多:“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子贡知火候已到,方才抛出核心谋划:“夫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
今相国之忧,在内不在外。伐鲁,是攻弱,适足使内忧更甚!何不转而攻强?”
“攻强?”弥庸一怔,“攻何处之强?”
“吴国!”子贡斩钉截铁,“吴王夫差新败越国,正志得意满,欲北上争霸。其兵锋锐利,天下皆知。
相国若能奏请齐侯,以‘尊王攘夷”为名,率大军迎击吴国,此乃卫国安邦之大义!
若能胜吴,则相国威望如日中天,国内谁人敢不服?若战事不利,折损的亦是那些不听号令的骄兵悍将,于相国根基无损,反可借机整顿内部。
此乃借吴国之手,为相国削除内患之良机!岂不远胜于伐一无关痛痒之鲁国?”
弥庸听得心神震动,子贡此计,可谓毒辣老到,直指要害。
将内部矛盾转向外部的强敌,无论胜败,对田常而言似乎都有利可图。
他沉吟良久,方道:“此计......甚妙。然吴国强大,夫差亦非庸主,岂会轻易为我所利用?且大军已动,骤然转向,恐难服众。”
子贡知弥庸已然心动,微笑道:“此节易耳。夫差骄矜,正欲寻衅以显其霸。
先生只需使人在边境稍作挑衅,或散布流言,称齐欲联晋抑吴,夫差必怒而北上来伐。
届时,相国以逸待劳,据守险要,持大义之名,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至于大军转向,正可言鲁国已遣使求和,不足为虑,而吴国方是心腹大患。”
弥庸霍然起身,在斗室中踱步数圈,眼中光芒闪烁不定。终于,他停下脚步,对子贡郑重一揖:
“先生大才,真乃洞悉时局之智者!庸即刻修书,禀明相国。
还请先生暂留驿馆,待相国钧旨,或需先生亲往临淄,面陈大计!”
子贡还礼:“敢不从命。”
弥庸匆匆离去,脚步已带着几分急切。子贡独自留在昏暗的厢房中,窗外夜色更深,但他的嘴角,却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第二步游说,已成。田常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已经从内部,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