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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纵横捭阖

    离开会稽,子贡星夜兼程,不敢有片刻耽搁。他深知自己如同在刀尖上起舞,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

    齐、吴、越三方的反应虽大致如他所料,但局势瞬息万变,任何一环出现差池,都将前功尽弃,甚至引火烧身。

    他选择的路线绕开了来时经过的吴军大营,取道较为偏僻的山路。

    马蹄踏碎晨露,车轮碾过荒野,子贡在颠簸的车厢内,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他脑海中反复推演着见到晋国执政卿赵鞅时的说辞。

    晋国与吴国虽暂时结盟共抗楚,但两国争霸中原的野心早已心照不宣。如何点燃晋国对吴国的警惕乃至敌意,是此行的关键。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子贡抵达晋国都城新绛。与齐的肃杀、吴的浮华、越的沉郁不同,晋国都城透着一股老牌霸主的厚重与威严。

    城墙高耸,市井繁华,各国商旅云集,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六卿之间的明争暗斗,已是公开的秘密。

    子贡没有直接求见晋公,而是通过商旅旧识,将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送到了执政卿赵鞅府上。

    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一卷详尽的吴国水师战船图样,以及关于吴军战法特点的简略分析。

    这份礼物,既显示了子贡的诚意与价值,也巧妙地暗示了吴国对晋国潜在的威胁。

    果然,次日,赵鞅便在府中私室接见了子贡。赵鞅年约五旬,面容坚毅,目光深邃,久居上位的气度不怒自威。

    他屏退左右,开门见山:“先生远道而来,赠我以吴国军机,不知有何指教?”

    子贡执礼甚恭,言辞却直指核心:“外臣不敢言指教。特来为执政解惑:晋国当下之心腹大患,在秦乎?在楚乎?抑或………………吴乎?”

    赵鞅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吴乃我晋盟友,共制强楚,何患之有?”

    子贡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冷意:“执政明鉴。昔年联吴制楚,实乃远交近攻之妙策。

    然今非昔比,楚已衰微,吴却坐大。夫差破越之后,志得意满,已生北上争霸之心。其觊觎的,正是晋国中原霸主之位!”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外臣刚从吴国而来,亲见夫差尽起精锐,誓要与齐决一雌雄。

    然执政以为,夫差的目标,仅仅是一个内乱不已的齐国吗?”

    子贡取出那卷帛图,指向江淮一带,“吴国水师日夜操练,其目标,绝非仅仅为了渡淮攻齐。

    一旦齐事稍定,吴军必沿淮水西进,直逼晋之东方门户!

    届时,晋国是坐视吴国吞并泗上诸侯,壮大势力?还是与之兵戎相见?”

    赵鞅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案几,显然在权衡利弊。晋国目前内部不稳,六卿倾轧,确实不愿与势头正盛的吴国正面冲突。

    子贡察言观色,知赵鞅已有顾虑,便?出了准备好的方案:“执政无需立即与吴翻脸。外臣有一计,可使晋国不战而屈人之兵,稳坐钓鱼台。

    “哦?计将安出?”

    “夫差骄狂,最忌被人轻视。执政可派一能言善辩之使,前往吴军之中,名为犒劳,实则告诫。

    可对夫差言:“晋国与吴乃兄弟之邦,闻大王北伐,特来相助。

    然中原诸侯复杂,若大王深入,恐晋军难以周全护卫。望大王见好即收,勿要孤军轻进,以免为小敌所乘。''”

    赵鞅沉吟道:“此非激怒夫差乎?”

    子贡笑道:“正是要激他一激!夫差闻此告诫,必以为晋国小觑于他,定然勃然大怒。

    为证明吴军战力,反而会不顾一切,加速北进,全力攻齐,以求速胜来震慑晋国。如此一来,吴齐鹬蚌相争,必然两败俱伤。

    待其力竭,晋国再以仲裁者身份出面,既可收服齐地人心,又可顺势压制吴国气焰。此乃‘坐山观虎斗'之上策也。”

    赵鞅凝视子贡良久,忽然抚掌叹道:“久闻端木子贡通晓纵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此计大善!”

    他随即正色道,“先生为鲁国存续,奔波列国,用心良苦。赵鞅佩服。就依先生之计,我即刻安排使者前往吴营。”

    子贡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深深一揖:“执政睿智。赐唯愿天下少动干戈,百姓得以安生。”

    离开赵府,子贡站在新绛街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齐、吴、越、晋,四颗巨大的棋子已按他的谋划各就各位。

    返回鲁国的路途,子贡未敢有丝毫松懈。他轻车简从,避开大道,昼伏夜出,如同一个谨慎的猎人,在风暴来临前悄然退回自己的巢穴。

    沿途所见,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流民增多,市集物价波动,偶尔能遇到快马加鞭的各国信使,脸上都带着紧张的神色。

    子贡知道,他播下的种子,正在这片土地上迅速生根发芽,即将破土而出,掀起滔天巨浪。

    当他风尘仆仆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曲阜城外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低调地穿过城门,径直前往杏坛。

    时近黄昏,杏坛之上,孔子正与众弟子讲习《诗》之《雅》、《颂》。

    夕阳的余晖洒在众人身上,一片宁静祥和,与子贡一路所见的紧张景象恍如两个世界。

    子贡立于阶下,并未急于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夫子抚琴,听着那平和悠扬的乐声。

    连日来的奔波劳顿、殚精竭虑,仿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抚慰。

    一曲既终,孔子抬眼,目光越过众弟子,落在了子贡身上。他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子贡整了整衣冠,趋步上前,在孔子座前深深一揖,伏地而拜:“夫子,赐回来了。

    “赐辛苦了,”孔子的声音温和而平静,“起来说话。看你神色,列国风云,已然激荡?”

    子贡起身,并未立刻详述经过,而是从袖中取出那枚一路相伴的鲁?,双手奉上:“幸不辱命。

    齐师已转向,吴兵将北指,越人暗藏利刃,晋国亦已戒备。四方之势,暂时牵制,鲁国或可得数年安宁。”

    此言一出,在场如子路等性情刚直的弟子,已然面露惊容。他们虽知子贡奉命出使,却未曾想竟能搅动如此大的局面。

    唯有孔子,神色依旧安然,他接过鲁?,摩挲其温润的玉质,缓缓道: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赐,尔此番专对四方,可谓矣。”

    这是极高的赞许,意指子贡真正将所学用于实践,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子贡再次躬身:“赐不敢当。此番得以周旋,无非是借力打力,顺势而为。

    齐有田常之私,吴有夫差之骄,越有勾践之忍,晋有赵鞅之虑。

    赐不过是看清其势,投其所惧,予其所欲,令其互相制衡罢了。非赐之能,乃时势使然。”

    孔子闻言,眼中露出赞许的光芒:“不逆诈,不仅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能洞察人心,明辨时势,临事而能权变,赐,汝可谓之'达'矣。”

    他话锋微转,语气中多了一丝深意,“然则,权谋之术,可解一时之困,终非治国安邦之常道。

    丘之所愿,乃以仁德化干戈为玉帛。此番鲁国虽暂安,然天下纷争之根未除,我心忧矣。”

    子贡肃然道:“夫子教诲的是。赐亦知此非长治久安之策。然当此弱肉强食之世,若不通权变,恐难存续。

    先求存,而后方能图治。赐此行,只为争得一线生机,以待夫子之大道畅行天下之日。”

    孔子默然良久,终是轻轻一叹,将鲁递还予子贡:“此玉伴你历经风涛,已具灵性,你好生收着。

    鲁国此番得以喘息,你功莫大焉。且去歇息吧,未来之事,仍需谨慎。”

    子贡接过鲁,再拜而退。当他转身步下杏坛时,夕阳已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

    远处,夜幕悄然降临,预示着暂时的安宁与未来更大的不确定性。

    不久之后,消息陆续传来,果然如子贡所料:吴王夫差率大军北上,与齐国战于艾陵,大败齐师;

    随后,志得意满的吴军继续西进,与严阵以待的晋军会于黄池,争夺霸主之名;

    而越王勾践,则趁吴国国内空虚之机,举兵攻吴,拉开了复仇的序幕......中原大地,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大混战之中。

    而处于风暴边缘的鲁国,则在这场由子贡一手促成的巨变中,奇迹般地得以保全,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史书将这一幕记载为:“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

    寥寥数字,背后却是端木赐一路的风尘仆仆,纵横捭阖的惊心动魄,以及一位儒商在乱世中,为保全父母之邦所展现出的非凡智慧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