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维在一旁见众人情绪激动,脸色微微发白,握着折扇的手指不自觉收紧,骨节泛白。
他目光紧盯着王晨,眼底掠过一丝担忧,这些老师皆是性情中人,对儒家操守看得极重。
王晨这番话太过尖锐,若是圆不回来,怕是会伤了众人的心。
他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似乎想打圆场,却又硬生生忍住,只盼着王晨能拿出足够有分量的道理来平息这场风波。
王胜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骚动,脸上却平静无波。他太了解王晨了,看似锋芒毕露的话语背后,定然藏着更深的考量。
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对王晨全然的信任。
等众人的怒气稍稍平息,王晨不紧不慢地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诸位莫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儒生苦读经典,读书识字,探求真理,难道不是为了入世,治世吗?”
这话一出,院中的喧哗顿时小了大半。不少人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说起。
是啊,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走进朝堂、深入乡野,用所学改变世道吗?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图”?
但仍有一位老师皱着眉站起身,语气虽缓和了些,却依旧坚持:“你这么说,虽有几分道理,可若把‘入世”治世”说成“有所图”,未免太过功利。
我等求的是大道,是苍生福祉,绝非世俗意义上的“图求,这种说法,我不能接受。”
“是啊是啊!”旁边几位老师连连点头,“有所图’听着像带着私心,可我等初心是为公,怎能混为一谈?”
院中的气氛依旧有些紧绷,质疑声虽弱了,却并未完全消失。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王晨身上,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这“有所图”与“为公”之间,究竟该如何界定?
“儒生入世,是以身入局的积极态度;治世,是学以致用的手段,更是实现理想抱负的途径。两者相加,便是儒生的立命之本。
王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以此立命,便注定了儒生必然是有所图”的一群人。”
“你......你这简直是歪理邪说!”一位老儒气得脸颊涨红,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的书卷被得变了形,眼看就要拍案而起。
旁边几位也按捺不住,眉头拧成疙瘩,喉间发出愤愤的低吟,气氛又要燃起来。
“但是!”王晨陡然提高了声音,两个字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像一阵清风扫过躁动的湖面,瞬间让院里静了下来。
众人只觉得心头一凛,所有的怒气仿佛被这两个字压了下去,不由自主地屏息等着他往下说。
“每个人‘图”的东西并不同。”王晨的语气缓了下来,目光锐利如锋,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有些人图的是‘颜如玉,有些人图的是'黄金屋”,有些人图的是封侯拜相,权倾朝野;
而另一些人,图的是天下为公、苍生安乐,是保佑儒家传承血脉不断、文脉永续。”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同样是读书识字,同样是拜读经典,只因‘所图’不同,心便不同;
初心不同,最终的结果自然截然不同。而这‘有所图',恰恰是立心之根。”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死寂。两百多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满是震惊与错愕。
这说法太过刺耳,与他们自幼所学的“无欲”“寡求”截然不同。
可细想之下,却又无法反驳,若真的无所图,又何必寒窗苦读十余载?
若真的无所求,又为何要执着于“入世治世”?即便是为了那远大的理想与抱负,那份“想让世道更好”的愿望,不也是一种“图”吗?
方才怒不可遏的老儒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缓缓坐回原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眼神里多了几分沉思。
旁边的年轻老师也收起了怒气,眉头舒展了些,看向王晨的目光里,少了质疑,多了几分探究与认同。
王晨站在粉壁前,身影挺拔,他知道,这番话或许会颠覆许多人的认知。
但只有正视这份“所图”,才能在纷繁复杂的世道里,守住真正该图的东西。
“刚才诸位老师讲得都非常好,”王晨的声音温和却带着穿透力,“但教书育人,首先要立自己的命,立自己的心。
若将思想传授于他人的过程中,连自己‘图'的究竟为何物都弄不清,那又怎知以何立命?又怎能帮助他人心?”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在每位老师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方才的愤怒与质疑褪去后,留下的是沉甸甸的叩问,是啊,自己一生钻研学问,教书育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学子们考取功名,还是为了让他们明白“仁义礼智信”?
是为了守住书院这一方天地,还是为了让知识化作改变世道的力量?
有人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书卷,眼神茫然了一瞬,从前只知“传道授业解惑”是本分,却从未如此直白地问过自己“为何而传”“为何而授”。
那位推崇张载四句的老师,眉头紧锁,反复咀嚼着“立自己的命”几个字,仿佛要从这几个字里挖出藏了半生的答案。
还有年轻些的老师,脸上带着被一语点醒的怔忡,方才对“有所图”的抗拒,此刻已化作对自我的审视。
整个院子静得能听见风拂过书页的轻响,两百多人或坐或站,皆低头沉思。
眉宇间是被思想冲击后的震动与迷茫,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拨云见日的清明。
这冲击并非来自愤怒,而是来自一种被戳中要害的清醒,原来自己习以为常的坚守,竟藏着如此关键的盲区。
王胜在一旁缓缓点头,目光落在王晨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赞同。
他知道,王晨这番话,不是要否定谁,而是要让这些心怀理想的人,在踏入世道前,先看清自己脚下的路。
张清维看着众人从躁动归于沉静,一个个陷入深思,方才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
他悄悄松开了紧握的折扇,指腹因之前的用力还带着些微酸麻,手心沁出的薄汗也渐渐收了。
他轻吁一口气,这口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松弛,幸好,王晨总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将看似相悖的道理讲得透彻,既没伤了众人的锐气,又点醒了关键处。
他抬眼望向王晨,眼中闪过一丝敬佩,随即也低下头,琢磨起那句“立自己的命”来。
王晨见众人仍沉浸在思索中,拿起白转身,在“入世”“治世”旁又写下“天不生仲尼,如万古长夜”十个字。
院中人都抬眼望过来,没有了先前的急切,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经过方才的激荡,大家已隐隐感觉到,他要说的是不是寻常的道理。
王晨放下白,指尖轻轻点过那十个字,语气沉稳下来:“儒,起源于殷商、西周时期。
最初是从巫、史、祝、卜这些神职与文官中演化而来。
那时他们服务于皇权,垄断着知识,也是控制平民精神的权贵文化阶层。”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明亮:“直到至圣先师孔圣人出现,才彻底改写了这一切。
他提出‘有教无类”,硬生生打破了人们心中固有的门阀之见。
当时平民不得识字,穷人只能世代为奴,可孔子偏要敞开大门,不管你是贵族子弟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愿意学,他就愿意教。
这不仅是让更多人识了字,更是给了底层人挣脱命运的希望。”
“为了让‘有教无类’真正落地,他又根据每个学子的背景、性情、资质差异,提出“因材施教”。
子路勇猛就教他沉稳,冉有谨慎就鼓他果敢,让每个人都能在知识里找到适合自己的路,通过学习实现本性自足。”
王晨的声音越发恳切:“他以“仁”为心,教人像爱自己一样待人;
以'义'为行,教人为该做的事坚守底线;以‘礼’为治,教人世道有序、相处有节。
以克人之心克己,以容己之心容人。
更重要的是,他用“德’来区分君子与小人,而并非以门阀一以概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在我看来,若先立命再立心,那寒窗苦读不过是求功名利禄的工具,此乃‘儒’;
唯有先立心再立命,先明了‘为苍生,为正道’的初心,再以学识践行这份担当,才是继承了万世师表的遗志,配称为‘儒生'。
一字之差,两者天差地别。”
“所以,”王晨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真正的儒生,就该用文化与知识的力量,做大多数人利益的捍卫者;
若反过来,成了少数利己阶层的利益拥护者,那便丢了儒生的根,失了孔圣人的教诲,沦落成为了谋生的儒。”
这番话掷地有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院中的老师们或低头沉思,或眼含精光,先前对“有所图”的芥蒂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儒”与“儒生”的全新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