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铁,笼罩着成都城头的旌旗。风自岷江而来,裹挟着湿气与杀伐之音,在校场边缘盘旋不去。那一万神武营新兵虽已散去,但铠甲摩擦之声、战鼓余震仍似在耳畔回荡,久久不绝。
刘璋立于府衙高阁之上,手中握着一卷《司马法》,目光却未落在竹简上。他望着远处尚未熄灭的火把光影,心中翻涌的不是兵书韬略,而是白日里董和父子入府时的一席话。
“主公欲强军,善矣。”老谋士董和当时缓声道,“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若只重其形而忽略其本,则徒增祸患。”
刘璋记得自己当时拱手请教:“何为本?”
董和答得极简:“民心、财赋、律令三者而已。无民则兵无所出,无财则军无所养,无法则令不行于下。今主公募兵万人,声势浩大,可粮饷从何来?兵器由谁造?训练以何法?若皆无定规,不过虚张声势耳。”
这话如针刺心。刘璋沉默良久,终是低头认错:“孤……确实急于求成。”
于是自次日起,成都政局悄然生变。不再是单纯的练兵备战,而是整饬内政、清理户籍、重订税制。李严主刑名,赵韪掌机要,庞羲督边防,而董和则被请出山林,任治中从事,专管民政财政。其子董允亦授秘书郎,协理文书奏报。
新政推行之初,阻力重重。豪族不满加税,乡绅怨恨清田,连带市井之间也流言四起,说“刘季玉变了,不再仁厚”,“昔日宽政尽废,如今苛法横行”。更有甚者,传言刘璋已在暗中勾结曹操,欲引外兵入蜀,剪除异己。
这些话传到府中,侍从皆惊惧不安。唯有刘璋冷笑一声:“让他们说去吧。若再像从前那样一味退让,等张鲁打进来时,他们可会因我‘仁厚’而感恩戴德?马超破长安后,可会念我未曾出兵相救而手下留情?”
他说完,命人取来一幅新绘舆图??此图非但标注山川关隘,更以朱笔圈出各郡户口、粮产、铁矿所在,并附有详细统计册籍。这是董允率数十吏员耗时半月整理而成,名为《益州实录》。
“这才是真正的根基。”刘璋指尖划过南中一带,“越?有铜,犍为产铁,广汉沃野千里,若能善用,何愁不能养十万精兵?”
正说话间,门外急报:南郑使者再至!
刘璋眉峰微动,立即召见。片刻后,一名身穿道袍、神色疲惫的天师道弟子跪于堂下,双手奉上一封帛书。
“启禀明公,我家天师遣小道呈书……”那人声音发颤,“张盛公子已于三日前启程赴成都为质,不日将至。另,五斗米仓已于昨日重开,施粥恢复,百姓稍安。”
刘璋接过帛书细看,果然写明诸项承诺,字迹确系张鲁亲笔。但他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沉声问道:“你家天师可还有别的话?”
使者犹豫片刻,低声道:“天师说……请明公勿忘旧约,岁贡照常,且不得派官吏入南郑干预教务。否则,恐难保境内安宁。”
刘璋闻言,嘴角微扬,竟笑了。
“他还想当土皇帝?”他缓缓起身,踱步至堂前,“告诉张鲁,我刘璋守信义,自然不会毁约。但他也该明白,今日之归附,非因他强大,而是我宽容。若再有反复,不必等我出兵,单凭南郑饥民揭竿,便足以覆其基业!”
语毕,挥手令其退下。待人走远,他对李严道:“立刻派细作潜入南郑,密切监视张鲁举动。若有异动,即刻飞报。同时命葭萌关加强戒备,调五百弓弩手上城,随时准备封锁栈道。”
李严领命而去。赵韪却留了下来,皱眉进言:“主公,此举虽稳,但恐激化矛盾。张鲁毕竟已退让,若步步紧逼,反使其倒向曹操,则西线危矣。”
刘璋摇头:“不然。张鲁此人,畏威而不怀德。我若示弱,他必再生贪念;唯有持续施压,方能令其真心臣服。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怀疑,他早已派人联络许都。”
赵韪心头一震:“可有证据?”
“尚无实据。”刘璋低声道,“但我前日接到细作密报,称有一名道士模样的人经武都潜往长安方向,行踪诡秘,携带密函。此人极可能是张鲁心腹,所送之信,十有八九便是降表。”
赵韪默然半晌,终叹道:“若真如此,则天下之势,愈发复杂。曹操若得汉中为臂助,便可顺汉水南下,直逼巴郡。届时两面受敌,我军纵有天府之资,也难以支撑。”
“所以,”刘璋转身望向墙上那幅《益州实录》舆图,手指缓缓移至汉中南部的米仓道,“我们必须抢在曹操动手之前,彻底掌控南郑局势。”
“主公之意是……”
“不是控制,是取代。”刘璋声音平静,却如寒刃出鞘,“我要让张鲁知道,他的位置,并非不可替代。”
***
数日后,一支百人规模的商队自成都出发,打着“锦官盐行”的旗号,沿金牛道北上。带队者乃一名年轻商人,姓陈名震,字孝起,原为成都小吏,因通晓文书、善于辞令,被董允举荐给刘璋,秘密委以重任。
这支商队表面贩运蜀锦、井盐、漆器,实则肩负三项使命:一、沿途绘制道路险要、驻军分布;二、联络南郑城内反对天师道的世家旧族;三、散布谣言,动摇张鲁统治根基。
陈震深知任务凶险,临行前夜曾独自登临峨眉山巅,焚香祷告:“愿以微躯,济此乱世。若死于道途,魂归故土足矣。”
一个月后,商队顺利抵达南郑。由于近年来商贸受限,地方凋敝,这般满载货物的队伍颇受欢迎。陈震出手阔绰,宴请当地豪绅,赠送礼品,很快便打入上层交际圈。
他在一次酒宴中故意提起:“听闻许都那边,朝廷对张天师迟迟不肯正式归附甚为不满,已有意另立‘汉中太守’,不知真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有人不信,有人半疑,更有人暗中记下,连夜送往天师府。
与此同时,陈震通过一名早年迁居南郑的成都贾人,秘密接触了几位曾被张鲁打压的本地士族,包括原汉中郡丞阎圃之后、前县令程朴之弟等人。这些人虽不敢公开反抗,但对张鲁以宗教统政、排斥儒士早有积怨。
陈震只说一句:“主公仁德,不忍百姓困苦。若南郑有识之士愿迎王化,恢复汉官制度,刘使君愿许以高位,共治一方。”
短短二十日,一张隐秘的网络已在城中悄然织就。
而就在陈震活动之际,张鲁的确已收到曹操回信。
许都方面表示:欢迎归顺,愿封其为“镇南将军、领汉中太守”,并赐节钺印绶,准其自治,但须定期输送粮草兵马,协防西南边境。此外,曹丞相还特意提及:“闻君修道济世,深得民心,实乃国家栋梁之材。”
看似优渥,实则暗藏机锋??一旦接受,等于正式脱离刘璋体系,成为曹氏藩臣。而最致命的是,曹操在信末附了一句:“贵公子张盛现居成都,若有意接回,可遣使协商。”
这分明是以亲子为人质,逼其就范。
张鲁看完信,面色铁青,摔杯怒吼:“曹操欺人太甚!把我儿当作交易筹码?”
左右无人敢言。唯有其弟张卫低声劝道:“兄长息怒。眼下刘璋虎视眈眈,曹操又咄咄逼人,不如暂取折中之策?既不受曹命,也不绝刘和,维持现状,静观其变。”
“维持?”张鲁冷笑,“你以为刘璋还会给我时间吗?他已在葭萌关屯兵两万,校场上练新军,连董和都出山了!那是要做大事的人!”
他来回踱步,忽然停下,问身边亲信:“我儿在成都,可有消息传来?”
“回天师,已有密探混入成都,据说张盛公子生活优渥,刘璋待之如宾客,未加拘禁。”
张鲁闭目良久,忽道:“传令杨昂,加强阳平关防守,禁止一切可疑人员进出。同时,召阎圃入府议事。”
众人皆惊。阎圃乃汉中旧臣,素有贤名,十年前因反对张鲁“政教合一”而遭罢黜,归隐田园多年,如今突然被召,必有大事。
当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驶入天师府后门。须发斑白的阎圃走入内室,见张鲁独坐灯下,神情憔悴。
“天师相召,不知何事?”他躬身问道。
张鲁抬头,目光复杂:“阎公,当年你劝我莫要断绝与朝廷往来,我不听;劝我减轻赋敛,以安民心,我亦不听。如今内外交困,进退维谷,方知你才是真忠臣。”
阎圃沉默片刻,叹道:“老臣不敢居功。只是天下大势,向来顺昌逆亡。今天师若仍执迷于‘代天行道’之梦,恐将步黄巾之后尘。”
“那你说,我该如何?”张鲁声音低沉,“降刘璋?他未必容我。投曹操?我儿在他手中。守孤城?又能撑几时?”
阎圃缓缓道:“老臣以为,唯有一策,或可保全张家血脉与基业。”
“请讲。”
“伪降刘璋,实联曹操,借力打力。先上表称臣,请求赦罪复职,愿献地图户籍,迎州牧官吏入城。刘璋若允,则暂时解围;若不允,则天下皆知其不容人,道义在我。然后密遣使赴许都,告知实情,愿为内应,待曹操大军南下之时,举城相应,共取益州。”
张鲁闻言,瞳孔骤缩。
这不是投降,这是赌命。
一旦成功,他可成为曹操麾下首功之臣,封侯拜将不在话下;一旦败露,刘璋必将屠其全家,夷灭三族。
可若什么都不做呢?
等死罢了。
良久,张鲁终于开口:“此事……需绝对隐秘。除你我之外,不可使第三人知晓。”
阎圃点头:“老臣愿以性命担保。”
两人密议至深夜,终定计策。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阎圃离开天师府不到半个时辰,一道黑影翻墙而出,疾奔城东一处民宅。屋内,陈震正在烛光下书写密信:
“南郑将变,张鲁有意诈降,欲引曹军入蜀。其谋主为旧臣阎圃,目前已秘密联络许都。另,张盛为人质之事,或将成反击契机。请速决断,迟则生变。”
信毕,火漆封缄,交由一名伪装成乞丐的细作连夜出城,经米仓道小径直奔成都。
***
七日后,成都。
刘璋读完密信,久久不语。殿中群臣面色凝重,空气仿佛冻结。
“张鲁果然包藏祸心!”李严怒道,“主公宽待其子,他却思谋背叛,此等豺狼之性,岂可轻饶?”
赵韪却摇头:“此计虽险,但也说明张鲁已走投无路。他不敢真正降曹,也不敢彻底抗刘,只能玩弄权术周旋。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不错。”董和忽然开口,“既然他想演戏,我们不妨陪他演到底。”
众人侧目。
董和继续道:“主公可立即下诏,大赦张鲁过往之罪,加封其为‘辅汉侯’,赐金帛车马,迎其子张盛为御前侍从,表面极尽恩宠。同时,密令庞羲提兵一万,佯装撤回涪城,制造松懈假象。待张鲁信以为真,放松戒备之际,再突然发难,一举夺城!”
刘璋沉吟许久,终是点头:“好。就依此计行事。但……”他看向董允,“我要你亲自走一趟南郑。”
董允一怔:“学生?”
“正是。”刘璋目光坚定,“你年轻貌不出众,又懂文书礼仪,最适合扮作使者随员。入城之后,联络城内反张势力,掌握城防布防,等待时机里应外合。”
董允深吸一口气,跪地领命:“愿为主公效死!”
三日后,成都城外鼓乐齐鸣,旌旗招展。一队仪仗隆重出发,护送诏书与赏赐前往南郑。为首的正使乃太常卿杜琼,副使则是几名年轻属官,其中一人青衣小帽,毫不起眼,正是化名潜行的董允。
而在他们身后三十里处,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部队悄然跟进,由李严亲自统领,昼伏夜行,目标直指南郑东北咽喉??黄金寨。
风起云涌,大战将至。
同一时刻,许都。
曹操再次收到西线密报:刘璋不仅拒绝张鲁请降,反而大肆封赏,派使携重礼北上,似有长期经营之意。
“哼,倒是会做人情。”曹操冷笑道,“可惜啊,张鲁不是傻子,他看得清谁才是真正主宰天下之人。”
他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命夏侯渊率三万步骑,屯驻长安,随时准备南下。另遣细作潜入南郑,联络阎圃,许其‘征西将军’之位,务必确保内应在关键时刻打开城门。”
笔锋一顿,他又添一句:“告诉张鲁??只要他开门迎王师,我不仅保全其家族,还可让他子孙世代镇守汉中。”
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倾盆而下。
一场席卷西南的风暴,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