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得压人。城楼上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火光微弱,却倔强地不肯熄灭。汉中府衙后院的竹帘被晚风吹起一角,露出屋内一道披衣而坐的身影。那人背脊挺直,眉目深陷于阴影之中,唯有指尖翻动竹简的沙沙声,在寂静里清晰可闻。
刘璋捧着一卷《孟子》,目光却不在字句之间。他望着窗外那轮残月,心头翻涌的不是经义,而是白日里张鲁使者呈上的书信??“天师道愿归附明公,然须割南郑为自治之地,岁贡谷帛如常。”短短数句,字字如针,刺进他本就千疮百孔的政局。
“割地?”刘璋低声自语,声音干涩,“我若允之,则南郑非我所有;我不允之,张鲁必反。一旦两川生乱,曹操趁势南下……”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模样。老益州牧刘焉握着他手时,气息微弱却坚定:“吾儿,守住蜀地,莫让外姓染指……”可如今呢?朝廷衰微,群雄并起,连自己最信任的部下都在暗中结党,图谋自立。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轻叩。
“主公,赵韪求见。”
刘璋眸光一动,随即敛去情绪,沉声道:“请进。”
门开,一名身着青袍、面相刚毅的中年男子步入厅堂,躬身行礼。此人正是益州别驾赵韪,素以智谋著称,曾助刘焉平定三巴之乱,如今却是少数仍忠于刘氏的老臣之一。
“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刘璋放下竹简,语气平静。
赵韪抬头,目光锐利:“主公,张鲁之请,万不可应。”
“为何?”
“南郑乃汉中咽喉,北控秦岭,南扼米仓,一旦落入张鲁之手,其势将成独立之国。今日称臣,明日便可称王!且天师道在巴郡已有根基,若再得南郑,不出三年,必引蛮夷共举,割据西南。”
刘璋沉默良久,缓缓道:“可若拒之,张鲁怒而举兵,我军新败于荆州,士卒未复,粮草不足,如何御敌?”
赵韪冷笑一声:“主公何必长他人志气?张鲁虽据汉中十余年,然其所恃者,不过‘五斗米道’蛊惑民心耳。其兵无战阵之法,将无韬略之才。今我虽疲,但只要调度得当,未必不能一战而定。”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双手奉上:“此乃细作自武都所传,张鲁近日与其弟张卫争权,内部不稳。更有传言,其母病重,恐不久于人世。此时若施压力,或可迫其低头。”
刘璋接过密报,匆匆浏览,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果真如此……倒是一线转机。”
赵韪趁机进言:“主公,不如暂许张鲁虚名,令其遣子入成都为质,同时调李严率军屯于葭萌关,威慑其境。一面遣使联络马超,许以金帛,使其牵制凉州诸将,使我得以喘息。”
刘璋皱眉:“马超?此人勇则勇矣,然性情暴烈,反复无常,岂可倚为外援?”
“正因其反复,方可用也。”赵韪淡淡一笑,“主公不必真心结盟,只需令其知我有意联之,彼自会与韩遂生隙。两虎相争,我得渔利。”
刘璋终于点头:“善。便依卿所言行事。”
赵韪退下后,刘璋独坐良久,忽觉胸口一阵闷痛,扶案咳嗽不止。侍女急欲唤医,却被他挥手制止。
“不必惊动他人。”他喘息着,望向墙上悬挂的舆图??那幅描绘着整个益州山川形势的绢帛早已泛黄,边角破损,一如这个风雨飘摇的政权。
“父帅啊……”他喃喃,“你留给我的江山,怎会沦落至此?”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南郑城中,天师府灯火通明。
张鲁端坐正殿,手中摩挲着一枚青铜符印,神情莫测。阶下跪着两名道士,皆低首垂目,大气不敢出。
“你们说,刘璋拒绝了我们的条件?”张鲁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回……回天师,刘璋言称南郑乃汉中重镇,不可轻予自治,只愿加封您为镇南将军,赐节钺。”其中一人颤声答道。
“镇南将军?”张鲁冷笑,“一个空衔就想打发我张家三代经营的基业?”
另一人急忙补充:“但刘璋亦表示愿岁赠钱粮十万,另赐锦缎千匹,以示诚意。”
“呵……”张鲁站起身来,缓步走下台阶,“他以为我是贪财之人吗?我张氏传道三十载,救民于水火,济世于乱世,岂是区区钱财可以收买的?”
他猛然转身,目光如电:“传令下去,即刻关闭五斗米仓,停止施粥。凡不服我教令者,不准进入城池。同时命杨昂、杨任各领五千兵,进驻阳平关与黄金寨,准备迎敌!”
“天师!”先前说话的道士大惊,“此举等于公然反叛,刘璋若上报朝廷,我等便是逆贼!”
“逆贼?”张鲁仰天大笑,“天下大乱,苍生涂炭,朝廷早已名存实亡!我张鲁顺天应人,代天行道,何来逆贼之说?倒是刘璋,守不住蜀地,护不了百姓,才是真正的失德之主!”
笑声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片刻后,张鲁收敛神色,低声吩咐:“派人去许都,秘密联络曹操。就说??汉中有贤主,愿奉中央正朔,共讨不臣。”
***
数日后,长安城外。
尘土飞扬,马蹄轰鸣。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疾驰而来,旌旗猎猎,上书一个大大的“马”字。
为首青年将军披银甲、执长枪,面容俊朗却不失凌厉,正是西凉猛将马超。
“前方可是长安?”他勒马问身旁老兵。
“回将军,再行二十里便是。”
马超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父亲当年在此受辱,今日我马孟起,要亲手夺回来。”
原来,数年前马腾奉诏入朝,本欲效忠汉室,却被曹操软禁于许都,名义上封为卫尉,实则为人质。马超屡次请求放父归西凉,皆遭推诿。如今局势动荡,曹操主力东征孙权,关中空虚,正是起事良机。
“传令全军,今晚扎营灞上,明日清晨攻城!”
“将军!”参军慌忙劝阻,“长安虽虚,然乃古都重地,城高池深,若一时不克,曹军援兵至,我等腹背受敌,恐难脱身!”
马超冷哼:“正因为它是古都,才更要拿下!我要让天下人知道,马家不是好欺负的!”
话音未落,忽见远方烟尘滚滚,似有大军逼近。
“敌袭?”副将紧张拔刀。
马超却抬手止住:“非敌。看旗号……是韩遂的人。”
果然,片刻后一队骑兵奔至,领头者乃韩遂亲信阎行。
“马将军!”阎行拱手,“我家主公邀您共议大事,就在前面十里亭。”
马超眼神微眯。他知道韩遂野心不小,早有吞并己部之意,但这节骨眼上,若不联手,单凭自己难以撼动关中格局。
“走。”他翻身上马,“去看看这位‘叔父’又想玩什么把戏。”
十里亭中,韩遂已备好酒菜,笑容满面:“贤侄远来辛苦,快请入席。”
马超落座,不动筷子:“有话直说。”
韩遂也不恼,慢悠悠斟了一杯酒:“曹操囚你父亲,欺你兄弟,辱你家族。此仇不共戴天,对否?”
“自然。”
“那为何不联合我等,共举义旗,杀入许都,救出伯父,另立新帝,重整河山?”
马超冷笑:“另立新帝?韩公的意思是……自立为王?”
韩遂哈哈一笑:“我老矣,岂敢妄想至尊?但我知贤侄英武盖世,深得羌胡之心,若能统领十部兵马,号令西北,岂不胜过偏安一隅?”
马超盯着他,忽然道:“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韩遂放下酒杯,“你为主帅,我为辅佐。破城之后,关中赋税归我,兵马归你。如何?”
马超沉默片刻,举杯一饮而尽:“好。但我有一个条件??攻下长安后,第一件事,就是斩杀所有曹氏党羽,一个不留。”
韩遂眼中精光一闪:“包括那些投降的官员?”
“包括。”马超声音冰冷,“我要让他们知道,得罪马家的下场。”
***
成都,太守府。
刘璋接到探报:马超联合韩遂,起兵五万,围攻长安。
“果然动了。”他轻叹一声,竟有些羡慕那少年将军的果决。
这时,李严快步进来:“主公,好消息!张鲁因断粮施压,导致南郑民怨沸腾,已有数百户百姓逃往我境。且其使者迟迟未归,内部必生疑虑。”
刘璋点头:“时机到了。立即发布檄文,宣布张鲁悖逆天道,擅自停赈,残害黎庶,罪不容赦。同时命庞羲率军一万,进逼南郑边境,做出即将开战之势。”
李严迟疑:“主公,万一真打起来……”
“不会。”刘璋微笑,“张鲁聪明人,他知道现在开战,只会两败俱伤。他需要的是谈判的筹码,而我现在,就是要让他明白??他的筹码,正在减少。”
果然,三日后,张鲁再度遣使,这一次不再提割地之事,转而请求恢复岁贡体系,并愿送次子张盛入成都为质,只求维持表面臣属关系。
刘璋欣然接受,并特赐张鲁“镇汉大将军”称号,赐玺书慰劳。
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就此化解于无形。
然而,当夜刘璋独自登上城楼,望着星空久久不语。
李严悄然跟随而至:“主公仍在忧虑?”
“我在想……”刘璋低声说,“为什么同样是诸侯,曹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袁绍能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孙策能横扫江东如卷席,而我刘璋,守着这天府之国,却处处受制,步步维艰?”
李严默然。
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或许,是因为刘璋太仁厚,太念旧情,太不愿见刀兵相见。
但也正是这份仁厚,让他在乱世中显得格格不入。
“主公。”李严终于开口,“有时候,不是我们不够强,而是时代变了。以前靠血统、靠名声就能立足,现在,必须靠铁与火说话。”
刘璋苦笑:“所以你也劝我用强?”
“非也。”李严摇头,“臣只是希望主公明白??仁政需有实力支撑,否则便是妇人之仁。今日我能逼退张鲁,靠的不是仁义,而是军队压境;马超敢攻长安,靠的也不是道理,而是手中的刀枪。”
风起,吹动两人衣袍。
良久,刘璋轻声道:“你说得对。从今往后……我会变。”
***
一个月后,成都校场。
鼓声震天,旌旗蔽日。一万新募士兵列阵整齐,盔甲鲜明,气势森严。
刘璋亲自登台检阅,身后跟着赵韪、李严、庞羲等重臣。
“自今日起,设立‘神武营’,专司训练精锐,三年之内,扩至五万!”刘璋高声宣布,“凡有功将士,不论出身,皆可授田封爵!凡怯战逃亡者,斩!家属连坐!”
台下将士齐声高呼:“谢主公!誓死效忠!”
声音响彻云霄。
而在人群之外的一辆马车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掀开车帘,望着这一幕,轻轻叹息。
“益州……终究也要走上这条路了吗?”
此人正是隐居多年的谋士董和,昔日刘焉旧部,因不满政争归隐乡野。如今见刘璋整军经武,知其心意已决,不禁感慨万千。
“乱世之中,不进则亡。”身旁年轻书生说道,正是其子董允,“父亲,与其空叹,不如助主公一臂之力。”
董和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也好。就让我们父子,陪这位仁主,走完最后一程。”
***
许都,丞相府。
曹操看完各地战报,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马超反了,张鲁动摇,刘璋开始练兵……呵呵,天下越来越热闹了。”
荀?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明公,西线不稳,若三方便联合抗我,恐有后患。”
曹操摆手:“不必担心。他们彼此猜忌,各怀私心,成不了大事。倒是刘璋……这几年越发不像从前那个软弱之人了。”
“哦?”
“记得他早年写信给我,言辞谦卑,自称‘宗室末裔’,唯恐得罪于我。可现在呢?不仅拒我使者,还暗中联络马超。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荀?沉吟:“是否派兵西进,先发制人?”
曹操摇头:“时机未到。孙权在江东蠢蠢欲动,刘备屯兵新野,虎视眈眈。我若分兵西征,必被乘虚而入。”
他站起身,负手望向北方:“再等等。等我解决了东南之患,回头再来收拾这群‘汉中祖’。”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刘璋啊刘璋,你以为悄悄变强就能保住蜀地?可惜啊,你生错了时代。”
窗外,乌云蔽月,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