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十五年,冬末。
湄洲岛谈判之后的第七日,泉州城迎来了久违的晴天。阳光洒在青石板街上,映出屋檐下未融的残雪,空气中弥漫着柴火与粥饭的香气。自开仓放粮以来,西市施粥棚前每日清晨都排起长龙,百姓捧碗而立,神情不再麻木,偶有孩童嬉笑奔跑,老妪低声念佛。这微弱的人间烟火气,像是从乱世裂缝中挤进来的一缕光。
蓝玉每日晨起必登城楼,不为?望敌情,只为看这一幕。他站在高处,披着旧大氅,手中依旧捏着那包西洋烟丝,一根接一根地抽。李尚逸劝他节制,他说:“这不是瘾,是提醒。每抽一口,我就记住一件事??我为何不能倒。”
姚广孝则依旧住在衙署后院那间破庙改造成的禅房里,每日打坐、写字、喂猫。他写的是《金刚经》,用的是朱砂,一张张铺满地面,如血染红砖。有人问他何故如此,他只笑答:“我在替天下人还愿,愿这世间的刀兵,早日归鞘。”
然而,刀兵从未远去。
兴化港一役后,朱棣并未如众人所料退守山东,反而悄然调转船队,绕过闽东群岛,直扑江西九江。其先锋骑兵连夜渡江,焚毁官仓三座,释放囚犯两千余人,并张贴榜文称:“靖难之师,为民除暴!蓝贼窃据东南,李逆篡夺正统,今本王奉天讨罪,凡响应者免赋三年!”短短十日,赣北七县动荡,地方卫所或降或逃,竟无一城能挡其锋。
消息传至泉州,蓝玉正在校场检阅新编火器营。他听完斥候禀报,面色不变,只淡淡说了句:“他终于出手了。”随即下令:“即刻召姚广孝、李尚逸入议。”
议事厅内,地图已重新标注。江西一线被红线圈起,九江、南昌、饶州皆插上黑旗。李尚逸指着地形道:“总统,若朱棣顺势南下,打通岭南通道,则可与广东境内残明势力汇合,届时我军腹背受敌,局势危矣。”
“他不会南下。”姚广孝忽然开口,手中拨弄一串佛珠,“他要的是南京。”
众人一怔。
“南京才是正统所在。”姚广孝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指尖轻点长江下游,“你们想啊,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可皇帝已死,太子失踪,他若真只想割据一方,何必千里奔袭?他要的是名分。只要拿下南京,他在宗庙前祭天告祖,便可自称监国,甚至直接登基。到那时,他不再是叛王,而是‘中兴之主’。”
蓝玉点头:“所以他是声东击西。攻江西,非为占地,乃为逼我动。”
“正是。”姚广孝冷笑,“他知道你不敢坐视江南沦陷。一旦民心尽失,你这个‘共和国总统’就成了孤家寡人。所以他逼你北上,离开根据地,然后在半路设伏,一举歼灭。”
厅内沉默。
良久,蓝玉忽然笑了:“可他忘了,我不是明朝将军,不需要靠一座城池来证明自己。我的根基不在土地,而在人心,在制度,在那只发一次电报就能调动十万民兵的议会系统。”
他转身,目光如炬:“传令:全境戒严等级提升至甲等。水师加强闽江巡逻,陆军固守沿海要隘,不得擅离防区一步。另派五百精锐伪装成商队,沿赣江潜入南昌,联络当地义勇团,许以战后自治权,助其袭扰朱棣后勤线。”
“至于我……”他顿了顿,“我要回爪哇一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李尚逸急道:“总统!此时离境,万一朱棣杀回福建怎么办?”
“他不会回来。”蓝玉平静地说,“他若知道我走了,只会更加确信南方空虚,从而加快进攻节奏。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姚广孝眯起眼睛:“你是要引蛇出洞?”
“不。”蓝玉摇头,“我是要换一条更大的蛇出来。”
他望向北方,声音低沉:“李可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他在等。等我和朱棣拼得两败俱伤,好让他以‘救世主’姿态横扫天下。可如果我突然撤走,留下权力真空呢?他会忍不住的。三个月北伐?哼,只要他听说我离开了中国本土,怕是三天之内就会挥师南下。”
姚广孝久久凝视着他,忽然叹道:“你这是把自己当饵,钓两条鱼。”
“不错。”蓝玉微笑,“而且我要让他们争着抢。”
五日后,一艘不起眼的商船悄然驶离泉州港,船上挂着南洋香料公司的旗帜,甲板上堆满樟脑与漆器。蓝玉乔装成账房先生,戴圆框眼镜,蓄短须,手持算盘,混迹于伙计之间。随行仅有十二名贴身护卫,皆化作仆役模样。
临行前夜,姚广孝独自登门辞别。
两人对坐饮茶,无话。
良久,姚广孝问:“你真信那些议员?真信那群只会吵嘴的书生能守住这个国家?”
蓝玉吹了吹茶沫,轻声道:“我不信人,我信制度。就像你不信佛经,却仍拜佛一样。有些东西,不是因为它一定灵验,而是因为人们需要它存在。”
姚广孝默然,终是起身拱手:“保重。若你死了,这天下就真的没意思了。”
蓝玉一笑:“若我死了,你就去当皇帝吧。反正你也比他们像样。”
船行七日,穿越台湾海峡,再经吕宋洋流南下,终抵爪哇首都巴达维亚。城中百姓闻讯涌上码头,高呼“总统归来”,鲜花如雨洒落甲板。议会紧急召开特别会议,全体议员起立鼓掌长达一刻钟。
蓝玉登上讲台,未提战事,未诉艰辛,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能赢,因为我们不一样。”
随后,他宣布三项决议:第一,全国总动员,征召二十万志愿军赴华参战;第二,开放黄金储备,向英吉利、法兰西银行借贷五千万荷盾,用于购买蒸汽战舰与速射炮;第三,正式承认“中华民主联合政府”为合法政权,与其建立外交关系,并派遣大使。
消息传回福建,震动朝野。
与此同时,应天府。
李可接到密报时,正在阅批各地督军呈上的兵力部署图。他看完情报,手指微微颤抖,随即猛地将奏折摔在地上,怒吼:“蓝玉跑了?他竟敢弃战而逃!”
幕僚跪伏在地,颤声道:“据细作回报,他已在巴达维亚发表演说,号召海外华人支援南方……且……且已与西洋列强达成军购协议。”
李可沉默良久,忽然冷笑:“跑?不,他是逼我动手。”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从长江一路扫至南海,最终停在福建与江西交界处。
“传令各路大军,提前行动。”他冷冷下令,“明日就发动员令,七日内完成集结。我要在春汛来临前,渡过长江。”
“主公!”一名老将叩首谏言,“如今朱棣正在江西鏖战,若我贸然南下,恐遭两面夹击……”
“那又如何?”李可转身,眼中寒光凛冽,“你以为我会怕两个逃兵?一个躲在岛上数钱,一个骑着马追虚名?告诉你们,这天下,从来就不是靠仁义得来的,是靠铁与血踩出来的!”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七日后,长江北岸,战云密布。
三十万大军完成集结,火炮林立,战船连绵百里。李可亲率中军,立于旗舰“镇远号”甲板之上,望着对岸炊烟袅袅的江阴城,缓缓拔出佩剑。
“出发。”
同一时刻,江西南昌。
朱棣坐在临时行宫的大殿中,手中握着一封刚送达的密信。他的脸色越来越沉,最终将信揉成一团,掷入火盆。
副将上前问道:“王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朱棣闭目良久,才缓缓道:“李可南下了。”
副将大惊:“什么?不是说他要三个月后才出兵吗?”
“蓝玉走了。”朱棣睁开眼,目光复杂,“他把整个南方让了出来,就是要逼李可提前决战。这一步棋……太高了。”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向北方天空:“现在,我不是在跟蓝玉打仗,是在跟时间赛跑。若不能在李可渡江前拿下南京,等他站稳脚跟,天下再无我容身之地。”
“传令全军,放弃九江防线,主力连夜东进,直取镇江!我要抢在李可之前,进入南京城!”
命令既下,八万大军即刻拔营,马不停蹄奔袭三百里。沿途州县望风而降,百姓惶恐闭户,士绅纷纷携家带口逃往山区。仅三日,朱棣前锋已抵镇江城下,守将开城投降。
消息传至泉州,姚广孝正在庙中抄经。
他听完斥候汇报,笔尖一顿,朱砂滴落纸上,宛如一朵血梅。
“终于开始了。”他轻声道,“三方逐鹿,最后一局。”
他放下笔,唤来亲信:“即刻传信给潜伏在南京城内的细作,让他们放出风声??就说蓝玉已在南洋组建百万大军,不日将乘铁甲巨舰归来,且携西洋火神炮千门,专轰忘祖逆臣。”
“另外……”他嘴角微扬,“派人去联络太湖水匪、徽州盐帮、宁波海寇,许以官职田产,命他们骚扰李可粮道,截杀运兵船队。我要让这两条大鱼,在游到猎场之前,先被虾蟹咬掉鳞片。”
风起江南,战火燎原。
长江之上,千帆竞发。李可大军势如破竹,连克常州、无锡,兵锋直指苏州。而朱棣则从镇江渡江,抢占浦口,围困南京城。守城太守坚守七日,终因内奸开城,城破自焚。
朱棣入城当日,便直奔明孝陵。他在朱元璋墓前跪拜痛哭,声泪俱下:“皇祖父在上,孙儿棣不负所托,今日收复神京,诛灭奸佞,还请英灵庇佑,赐我正统之名!”
礼毕,他宣布即日起以南京为都,设立监国府,改元“兴武”,并发布《讨李可檄文》,历数其弑君、囚储、屠民三大罪状,号召天下藩镇共举义旗。
然而,就在他登坛祭天之时,南京城外十里,一支神秘部队悄然出现。他们身穿灰绿制服,手持连发步枪,肩扛小型迫击炮,旗帜上绣着一只展翅雄鹰??正是爪哇共和国首批赴华志愿军,由前海军陆战队司令雷猛率领,共计一万两千人,配备最新式武器,全由蒸汽动力运输船秘密运送而来。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扎营于紫金山麓,与城中守军形成对峙之势。
朱棣得知消息,勃然大怒:“蓝玉竟敢派夷兵入境?这是要引狼入室吗!”
谋士劝道:“王爷息怒。这些人名义上是志愿军,实则是正规军。若强行驱逐,恐引发国际争端。不如暂且容忍,待击败李可后再行清算。”
朱棣咬牙良久,终是压制怒火:“好,我就让他们多活几天。”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支军队的目的根本不是帮助他,也不是立即支援泉州,而是??等待命令。
而在遥远的巴达维亚,蓝玉正站在议会大厅中央,面对八百名议员,发表一场决定历史走向的演讲。
“各位同仁,”他声音洪亮,“今天我们面临的,不只是中国的命运,更是现代文明与封建余孽的终极对决。我们不是在干涉别国内政,我们是在保卫一种可能??一种人民可以选举领袖、议会能够制约权力、法律高于刀剑的可能!”
“因此,我请求议会通过《对外干预法案》,授权政府向中华民主联合阵线提供全面军事援助,并允许我国军队在中国境内执行维和任务,直至建立真正民选政府为止!”
掌声雷动,表决通过。
当天夜里,十艘铁甲巡洋舰从巴达维亚军港启航,载着两万精锐、三百门火炮、五十架热气球侦察机,以及整整一个师的装甲轨道车??那是爪哇军工最新成果,可在铁轨上以时速四十里高速机动,配备旋转炮塔与机关枪。
它们的目标,正是长江流域。
与此同时,泉州城中,姚广孝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他下令打开监狱,释放所有因“通敌嫌疑”被捕的囚犯,包括那七家商户的族人,并当众焚毁案卷。
百姓围观,无人敢信。
他在狱门前高声道:“过去几个月,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严刑峻法。但现在,我们的军队回来了,我们的希望回来了。我不需要再用恐惧来维持秩序。从今天起,泉州恢复司法独立,设立临时高等法院,任何冤案皆可上诉平反!”
人群中,一位曾被抄家的老妇人跪地痛哭:“您不是和尚,您是菩萨转世啊!”
姚广孝摇头:“我不是菩萨,我只是个不愿再看见头颅滚地的老人。”
他抬头望天,喃喃道:“蓝玉,你若失败,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可若你成功……或许,这世上真能有个不一样的明天。”
万里之外,太平洋上。
蓝玉站在旗舰指挥舱内,透过玻璃窗望着浩瀚星空。他手中拿着一封电报,来自云南??沐家后裔沐承志回信:“愿举滇中四郡之力,响应共和,共抗北虏。”
他笑了,将电报收入怀中。
副官问:“总统,下一步去哪里?”
蓝玉望向东方,目光坚定如铁:“回家。”
“我要回去告诉他们,这天下,不该由一个疯子、一个野心家、一个亡命徒来决定。而是由每一个想活下去、想过好日子的普通人,亲手写下结局。”
海浪翻涌,星河璀璨。
铁甲舰队破浪前行,如同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驶向那个即将被彻底改写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