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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此地不收

    日头渐高,新酒楼“桃源居”门前的红绸尚未拆下,鞭炮碎屑铺了满地,空气中还浮动着烟火与肉香交织的气息。宾客来往不绝,前堂座无虚席,连檐下的长凳都坐满了等位的食客。有人捧着粗瓷碗蹲在街角,一口热汤下肚,眼角竟泛了红;有老者颤巍巍地拄拐而来,只说:“我听人讲,这儿有一道能吃出娘味儿的羹。”

    江茉站在后厨门口,望着这番景象,心头滚烫,却不敢松懈。她知道,今日不只是开张大吉,更是一场无声的试炼??沈砚舟将《食经》托付于她,不是为了一时名动京城,而是要她以凡人之手,承千年之味。若失之轻浮,便是负了那百年的孤守与等待。

    孟舟已将九口砂锅一字排开,每一锅都封着荷叶,文火慢煨。他额上沁汗,低声问:“姑娘,接下来可还照《食经》上的法子走?有些食材……咱们如今手头并不充裕。”

    江茉点头,目光沉静:“照做。缺的,我去想办法补。”

    她转身走进库房,翻开账册细查。人参尚有半斤,鹿筋只余三两,鲍鱼是干品泡发,火腿髓更是只剩最后一条。这些珍材,原非民间常备,沈砚舟所录菜式虽精妙,却也极耗物力。若长期供应,怕是撑不过半月。

    “得改。”她喃喃自语,“不能让百姓吃不起的‘珍味’,终究只是空中楼阁。”

    正思索间,鸢尾匆匆进来,手里攥着一封信。

    “姑娘,刚从城南药铺捎来的信,说是您前几日托他们打听的‘山参须’有了消息,但价钱……有点高。”

    江茉接过信展开,眉头微蹙。信中说,城外三十里处有个老药农,家中藏有多年野山参根须,质地虽不如主根,却胜在温润绵长,且价格亲民。她眼前一亮??这正是她想找的替代之材。

    “明日一早,我去一趟。”

    鸢尾急道:“可店里这么忙,您走了谁掌灶?再说了,那地方偏僻,万一……”

    “顾大人不是派了人暗中护着吗?”江茉笑了笑,“再说,我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不过是买点药材罢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仔细收拾了一番。换下厨娘常穿的青布衫,改穿一身素色窄袖短襦,腰间系一条深蓝布带,脚蹬软底布履,头上戴了顶斗笠,遮住面容。又从柜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自制的梅花酥,准备送给药农作谢礼。

    第二日清晨,天光未明,江茉便独自出了门。马车颠簸在黄土道上,两旁田畴初绿,远处山影如黛。她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脑中反复推演着如何用山参须代替主参,既能保留“九珍雪霁”的温润滋补,又不至于让价格高不可攀。

    行至半途,忽听得前方一阵喧哗。

    车夫勒住缰绳,探头张望:“不好,前面路被堵了!好像是官差设卡盘查。”

    江茉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路口竖起木栏,七八名衙役手持铁尺,正挨个搜查过往车辆。一名官员模样的人坐在太师椅上,冷眼旁观。

    “这是做什么?”她低声问。

    车夫摇头:“听说昨夜城里丢了件要紧东西,宫里派人追查,怕是牵连到了这条道。”

    江茉心头一紧,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食经》抄本??那是她昨夜誊写的简略版,只记了几道改良菜式,原稿仍锁在密匣之中,藏于酒楼地窖。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大意。

    正犹豫是否绕道,一名衙役已走过来敲了敲车壁:“车上何人?下来查验!”

    她深吸一口气,掀帘下车。

    “民女江氏,前往城外访亲。”

    衙役上下打量她一眼,见是个普通村妇打扮,语气稍缓:“包袱打开。”

    江茉递上随身布包。衙役翻了翻,拿出那几块梅花酥,皱眉:“这是什么?”

    “自家做的点心,送亲戚的。”

    衙役嗅了嗅,忽然神色一变:“这香味……怎么像是桃源居的梅花酥?”

    旁边另一人凑过来一看,惊道:“还真是!我昨日才去吃过,就是这个味儿!”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肃然起敬,连忙将东西包好还回。

    “原来是江老板!小的不知,多有冒犯!”

    江茉微微一笑:“无妨,公务要紧。”

    那领头的官员也听见了动静,远远望来,忽然站起身,快步走下台阶。

    “可是桃源居的江姑娘?”

    江茉抬眸,见此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正,眉宇间透着几分熟悉。

    “正是民女。”

    那人拱手一礼:“下官大理寺评事裴衍,昨日有幸赴贵店宴饮,尝了一碗雪霁羹,彻夜难眠。今日得见真容,实乃幸事。”

    江茉略感意外:“大人谬赞了。”

    裴衍却正色道:“那一碗羹,不止暖胃,更暖心。我母卧病三年,食不下咽,昨日竟主动要了一小碗,今晨咳喘也轻了。医者说,是心头郁结稍解之故。原来食物真能疗疾。”

    江茉心中微动。她早知“九珍雪霁”有调和气血、安神养阴之效,却未曾想到,竟能触动人心深处的情结。

    “大人言重了。不过一碗家常羹,能助令堂稍安,已是它的福分。”

    裴衍深深一揖:“江姑娘谦逊。我今日设卡,并非只为查案,也是听闻有人觊觎贵店秘方,恐生祸端,特来沿途布防,护你周全。”

    江茉愕然:“竟有此事?”

    裴衍低声道:“昨夜,宫中内膳监突报失窃,一本名为《膳录残卷》的古籍不见踪影。据查,那书与沈老先生早年所编《天下膳录》有关。而今贵店重现‘九珍雪霁’,难免引人联想。”

    江茉指尖微凉。

    果然来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沈砚舟执意要她尽快开张??他是要用这人间烟火,抢先一步守住那些即将重见天日的秘传之味。若落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一道菜便可成为控制权贵、操纵朝局的利器。

    “多谢大人提醒。”她郑重道,“民女定当谨慎行事。”

    裴衍点头,挥手命人撤去路障,亲自送她上车。

    “去吧。百姓需要这样的味道。若有异动,我会派人知会你。”

    马车重新启程,江茉靠在车壁,久久未语。

    待抵达山村,寻到那位老药农,果然得了三斤上好的山参须,质地柔韧,香气清幽。她如获至宝,除付足银钱外,又留下两包梅花酥与一瓶自酿的桂花蜜。

    老药农感动不已:“姑娘这般厚道,往后我采到好货,第一个送来给你。”

    归途中,江茉已在心中勾勒出“平民版雪霁羹”的雏形:以山参须代主参,鹿筋换为牛膝筋(经孟舟试验,口感相近),鲍鱼改用海茸仿制,其余材料亦循“取其神、舍其奢”之法逐一替换。虽不能尽复原味,却能让寻常人家也能尝到那份温润与希望。

    回到酒楼,已是午后。

    刚进门,就见张掌柜满脸焦急迎上来:“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出事了!”

    “何事?”

    “有人上门闹事,自称是江南‘玉楼春’的东家,说咱们的‘雪霁羹’是他家祖传秘方,要我们立刻停售,否则告上官府!”

    江茉眉头一拧:“玉楼春?我没听说过。”

    张掌柜压低声音:“我也查了,那家酒楼确实在江南有些名声,但从未听过他们做过这道菜。而且……带头的是个年轻公子,举止轻浮,身边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打手,看着就不像正经生意人。”

    江茉冷笑一声:“打着‘祖传秘方’的旗号来讹诈?倒是有胆。”

    她脱下斗笠,整了整衣襟,径直走向前堂。

    雅间门外,果然站着个锦袍青年,正趾高气扬地对着银铃嚷嚷:“你们江老板呢?让她出来磕头认错!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店!”

    江茉缓步上前,声音清冷:“我就是江茉。你说这道‘雪霁羹’是你家祖传?可有证据?”

    青年一愣,上下打量她一眼,嗤笑道:“哟,原来是个小娘子掌灶?怪不得不知天高地厚。我祖父当年可是御膳房的供奉,这道菜是他亲手创制,后来流落民间,被你们偷去做了招牌!”

    江茉不动声色:“既然是御膳房的菜,那你可知道,此菜为何要在冬至烹制?又为何必须用九种珍材?”

    青年噎住,支吾道:“这……这自然是……为了补身子!”

    “错。”江茉淡淡道,“冬至阳气初生,九珍归元,寓意万象更新。此菜讲究‘三浸三煨三滤’,火候差一分,便失其魂。你连这些都不知,也敢称祖传?”

    青年脸色涨红,恼羞成怒:“你少逞口舌之利!我今日就要你关门!”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一声冷笑。

    “谁要关门?”

    众人回头,只见顾天星一身玄衣踏入,身后跟着两名禁军服饰的男子,气势逼人。

    青年顿时怯了:“你……你们是谁?”

    顾天星冷冷道:“我是刑部暗察司副使。这位是大理寺裴大人派来的协办。刚刚你们的对话,我们都听到了。冒认宫廷秘方、扰乱市井秩序、威胁商户经营,哪一条够你吃上几年牢饭。”

    那青年双腿一软,扑通跪地:“小人知错!小人是被人收买,来闹事的!幕后之人给了五十两银子,让我胡诌一番,搅乱你们生意!”

    江茉与顾天星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

    果然,有人坐不住了。

    “幕后之人是谁?”顾天星逼问。

    青年颤抖道:“小人……小人真不知道!接头的是个蒙面人,在城西悦来客栈……”

    话未说完,窗外忽地“嗖”地飞入一支羽箭,直插梁柱,箭尾绑着一封黑纸信笺。

    顾天星身形一闪,已将信取下。

    展开一看,上面仅有一行血字:

    **“止步,否则桃源不存。”**

    堂内一片死寂。

    江茉盯着那行字,良久,缓缓走上前,从顾天星手中接过信笺,当着众人的面,撕成碎片,投入炉火。

    火焰腾起,映照着她平静却坚定的脸庞。

    “告诉他们,”她一字一句道,“桃源居的灶火,不是吓得住的。只要还有一个百姓想喝一碗热汤,这火,就不会灭。”

    众人怔然。

    银铃眼眶红了,猛地抹了把脸,大声道:“我去后厨!今天再多熬两锅雪霁羹!谁爱喝谁喝!”

    张掌柜挺直腰板:“我去写告示,贴满全城??‘桃源居’每日限量供应‘雪霁羹’,一文钱一碗,老人孩童半文!”

    林素荷抱着柴火从后院跑过,边跑边喊:“孟师傅!加炭!火要旺!”

    连彭师傅也拄着锅铲走出来,哼了一声:“我还以为多大的风浪,不就是吓人嘛?老夫这辈子在灶台前站了四十年,啥没见过?”

    江茉望着这群人,忽然笑了。

    她转身走进厨房,洗净双手,重新系上围裙。

    这一次,她不再拘泥于古法原方,而是将改良后的“平民雪霁羹”正式记录在新食谱上。每一道工序都写得极为详尽,连火候、水量、时辰都精确到刻。

    写完,她合上册子,轻轻抚摸封面。

    “从今日起,这道菜,不再是少数人的珍馐。”她低声说,“它是给所有在寒夜里盼着一盏灯的人,准备的春天。”

    当晚,她召集所有伙计,宣布一项新规:每月初一,酒楼闭门一日,专为贫苦孤老、残疾乞儿提供免费餐食。菜单不限,但必有一碗“雪霁羹”。

    荔枝听完,眼中含泪:“姑娘……这样下去,咱们赚不了多少钱的。”

    江茉握住她的手:“赚钱是为了活着。可活着,不该只是为了赚钱。桃源居若只做富贵人的生意,那就不是桃源,是金笼。”

    众人默然,继而齐声应诺。

    三日后,京城街头巷尾悄然流传起一首童谣:

    > “东市有家桃源居,

    > 灶火通明夜不熄。

    > 一碗雪羹暖五脏,

    > 半文也能入口吃。

    > 若问老板是何人?

    > 笑指厨娘江茉女。”

    更有诗客题诗酒楼墙上:

    > “不羡宫中千席宴,

    > 唯贪巷口一勺鲜。

    > 世间若还有桃源,

    > 定在炊烟袅袅间。”

    而那块乌木金匾,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仿佛真的引来了世外之境。

    某夜,江茉独坐后院,翻阅沈砚舟所赠《食经》,忽觉其中一页夹着一张薄纸,展开一看,竟是沈老亲笔:

    > “茉女如晤:

    > 观汝行事,心甚慰。

    > 食之道,不在精奢,而在济世。

    > 我父当年创‘九珍雪霁’,本为先帝病中调养,后成权贵炫富之具,他临终前曾叹:‘吾愧对灶神’。

    > 今见汝以简代繁,以仁代利,方知味道终归人间。

    > 后续《食经》卷二至卷五,我已分藏五处,皆与‘桃源’二字相关。

    > 若你真心传承,自会寻得。

    > 切记:

    > **薪火相传,不在藏,而在燃。**

    > ??沈砚舟 手书”

    江茉读罢,久久不语。

    月光洒落,照在她手中的笔尖。

    她提笔,在新食谱的末页,添下最后一行字:

    **“待来者共燃此火,同尝此味,方不负这一世人间烟火。”**

    风起,檐角铜铃轻响。

    远处,新栽的桃树在夜色中舒展枝条,嫩叶沙沙,如低语,如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