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居。
金漆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字迹浑厚而不失灵动,笔锋流转间似有烟霞浮动,仿佛真有一处避世桃源藏于其后。那“源”字末尾一捺微微上扬,如溪水奔流归海,竟让人心头一松,像是被什么温柔的东西轻轻托了一下。
江茉怔住了。
她认得这字。
不是寻常匠人能写出的风骨,而是出自一位曾执笔御前、退隐江湖的老先生之手??沈砚舟。
“沈大人?”她低声重复,抬眼看向那学徒,“你说是沈大人吩咐?”
学徒点头如捣蒜:“正是!昨儿傍晚我们师傅正收工,沈大人亲自登门,说新酒楼要挂匾,时间紧、要求高,务必要用百年乌木,金漆三遍鎏,刻工须得城中最精的赵老刀亲自操刀。他还特地写了字样,说若不照原迹镌刻,便不算完事。”
江茉心头微震。
她与沈砚舟不过数面之缘。当初在江州,他偶至桃源居用餐,一碗素汤面加一碟腌萝卜,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临走时留下一句:“姑娘手中烟火,胜过宫中千席盛宴。”此后再无交集。
她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个名字,更没想到,他竟亲自题字、督造牌匾,连夜送来。
鸢尾也惊得合不拢嘴:“我的天爷,这可是沈大人的亲笔?听说他如今虽辞官归隐,可京中多少达官贵人求他一幅字都不得,咱们……咱们就这么得了?”
张掌柜快步上前,双手轻抚牌匾边缘,眼中满是敬意:“此乃大家风范!这笔力,这气韵,绝非俗工所能模仿。有了这块匾,别说整条街,怕是半个京城都要闻风而来!”
彭师傅啧啧称奇:“难怪我总觉得那碗面里藏着点说不出的味道,原来人家早看透了咱们的根脉。”
江茉静立良久,终是缓缓将红布重新覆上,声音轻却坚定:“把匾请进去,择吉日悬挂。今日暂不挂,一则要等新酒楼一切齐备,二则……我要亲自去一趟沈府,当面道谢。”
众人皆觉理所当然。
唯有荔枝忽然低声道:“姑娘,沈大人既这般看重你,会不会……另有所图?”
这话一出,堂前略静了一瞬。
银铃立刻瞪她:“你胡说什么!沈大人清名远播,岂会贪图咱们这点小生意?”
林素荷也小声劝:“就是啊,荔枝姐,别多心。”
荔枝抿唇,没再说话,只是眼神仍有些不安。
江茉却未责怪,只淡淡一笑:“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说得对。但信人之心亦不可失。若因猜忌便拒人善意,那这桃源居也不配叫‘桃源’了。”
她顿了顿,望向门外渐沉的暮色,“明日我去见沈大人,既是谢礼,也是试探。若他真有所图,我也好早做打算。”
当晚,江茉伏案写下采买清单,细到柴炭几筐、油盐几斤,连灶台添置的铁锅型号都一一注明。写罢已是三更,窗外月色如练,她吹熄蜡烛,正欲就寝,忽听院墙外脚步轻响。
“谁?”她警觉起身。
“是我。”低沉男声自墙外传来。
江茉一怔:“顾天星?”
片刻后,院门轻启,一道玄色身影闪入,衣角带风,眉目在月下冷峻如画。他手中提着一只青布包裹,神色凝重。
“这么晚了,有何急事?”江茉问。
顾天星将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绳结,露出一方砚台??墨黑如渊,边角雕着云龙纹,底部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御赐。
“这是……”江茉瞳孔微缩。
“沈砚舟年轻时任翰林院编修时所用之物。”顾天星低声道,“我方才从暗线处得来消息,今夜有人潜入沈府书房,意图盗取他近年所著《食经》手稿,幸被家养护院察觉,贼人逃脱,只留下这个。”
他指尖指向砚台一侧,一道细微划痕赫然可见。
“这不是普通贼人。”顾天星目光锐利,“划痕是匕首所留,手法干净利落,显然是冲着特定物件而来。而他们碰过的唯一东西,就是这方砚台。”
江茉皱眉:“为何偏偏动它?”
“因为??”顾天星压低声音,“这砚台是空心的。沈大人当年奉旨编撰《天下膳录》,曾将一些禁传菜谱秘藏其中,以防落入奸佞之手。如今他退隐,那些菜谱若现世,足以震动朝野。”
江茉呼吸微滞。
她终于明白,为何沈砚舟会突然为她题匾。
这不是恩惠,是托付。
“你是说……他把秘密交给了我?”她声音微颤。
“不止是你。”顾天星盯着她,“是他选择了‘桃源居’作为传承之地。他知道你会守住这份烟火里的真味,也知道,只有在这里,那些失传百年的宫廷菜,才不会沦为权贵炫耀的工具,而是回到百姓饭桌。”
江茉久久未语。
良久,她走到柜中取出一本旧册子??那是她在江州时随手记录的菜谱残卷,纸页泛黄,边角磨损。
她翻开一页,指着一道名为“雪霁羹”的菜式:“这是我从一位老乞丐口中听来的做法,据他说,是他年轻时在宫中当杂役时偷学的。我一直以为只是民间讹传……可你看这用料、火候、起锅时辰,竟与宫廷记载惊人相似。”
顾天星接过册子细看,眸光骤亮:“这不是讹传。这是真的!而且……这道菜,正是《食经》中记载的‘九珍雪霁’简化版!”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与明悟。
沈砚舟不是偶然题字。
他是看到了江茉做的菜,尝出了那些早已湮灭于战火的古法滋味??她无意中复原了失传的宫廷菜。
所以他选择她,作为薪火相传之人。
“明日你去谢他。”顾天星沉声道,“不必提砚台之事,但他若主动提及,务必答应承接。否则,那些菜谱迟早会落入他人之手,变成谋权篡位的筹码。”
江茉点头,心中已有决断。
第二日清晨,她换上一身素净藕荷色襦裙,戴上面纱,提了一篮新制的梅花酥,独自前往城东沈府。
沈府不大,白墙黛瓦,门前两株老梅虬枝横斜,石阶上青苔斑驳,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静谧。
门童通报后,江茉被引至后园亭中。
沈砚舟已在等候。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一袭灰袍宽大,手持一支竹杖,正俯身修剪一盆兰草。听见脚步声,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江茉面上,微微一笑。
“来了。”
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仪。
江茉行礼:“民女江茉,谢大人赐匾。”
沈砚舟摆手:“不必多礼。那匾,是我心之所愿,非施恩于你。”
他示意她坐下,亲自斟茶,茶香清冽,似春山初雪。
“你可知我为何选你?”他问。
江茉垂眸:“民女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因为你做的菜里,有‘人’。”沈砚舟缓缓道,“宫中宴席千道,皆为炫技、为争宠、为讨喜。唯独你的菜,是为了让人吃饱、吃暖、吃得安心。那一碗素汤面,让我想起幼时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追忆。
“更重要的是,你复原了‘九珍雪霁’。那道菜,本应随先帝驾崩而永埋地下。可你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了七分神韵。你没有师承,却凭直觉找回了失落的味魂。”
江茉心头一震,不敢接话。
沈砚舟却已站起身,拄杖走向亭边一口古井,弯腰提起一桶水,倒入身旁铜盆,洗手。
“我老了,不能再守着这些菜谱。它们不该锁在箱底,而该回到人间。”他转身,目光如炬,“江茉,你愿不愿继承《食经》?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不让那些曾温暖过无数人的味道,就此断绝?”
风过林梢,落花如雨。
江茉缓缓起身,双膝跪地,郑重叩首。
“民女愿承此任,以烟火续薪火,以滋味传真情,不负前辈心血,不负百姓口腹。”
沈砚舟闭目,轻轻颔首。
三日后,新酒楼正式开张。
“桃源居”金字匾额高悬门楣,鼓乐喧天,宾客如云。
顾天星站在门前迎客,张掌柜指挥伙计穿梭送菜,银铃穿着崭新的藕荷色衫子,在前堂引座笑语盈盈。
而江茉,站在后厨中央,孟舟已将炉火升至恰到好处。
她打开沈砚舟亲手交付的檀木匣,取出一卷泛黄的手稿??《食经?卷一》。
第一页,赫然写着:“九珍雪霁羹??冬至必烹,寓意万象更新,九珍归元。”
她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开始备料。
人参、鹿筋、鲍鱼、松茸、瑶柱、花胶、鸽蛋、火腿髓、冰糖燕窝??九种珍材,按古法逐一处理。
火候掌控极难,稍有偏差便会腥腻或寡淡。
她全神贯注,额头沁出细汗。
当最后一勺清汤注入砂锅,盖上荷叶封口,文火慢煨一个时辰后,揭开锅盖的刹那,满室生香,似有瑞雪降世,天地俱静。
第一碗,她亲自端出,送至角落雅间。
沈砚舟坐在那里,闭目轻嗅,眼角微湿。
他舀起一勺,入口即化,喉头微动,良久,才缓缓道:“一百三十年了……这是我父亲最后一次做这道菜后的……第一次重现。”
江茉站在门外,听着这句话,悄然退下。
她知道,从今日起,桃源居不再只是一家饭馆。
它是味道的归处,是记忆的港湾,是乱世中一处真正的桃源。
午后的阳光洒在金字匾额上,“桃源居”三字熠熠生辉。
街市喧嚣,人来人往。
有人指着牌匾问:“这家店有什么特别?”
旁边老客笑着答:“你进去尝一碗雪霁羹就知道了。”
“雪霁羹?听着像药。”
“不,”那人摇头,眼中闪着光,“那是春天落在舌尖上的第一场雪。”
而在后厨,江茉洗净双手,翻开新的空白册子,在首页写下三个字:新食谱。
她笔锋一顿,又添一行小字:
“传于有心人,续于烟火间。”
窗外,春风拂过新栽的桃树,嫩芽初绽,仿佛预示着一段全新的篇章,正随着炊烟袅袅升起,悄然铺展在这座千年古都的晨昏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