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衣摆沾了些尘土,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他顾不上擦拭额角的汗珠,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堂内,在众人脸上一扫,最终落在江茉身上,连忙拱手作揖,语气满是歉意。
“江姑娘,恕罪恕罪,是顾家管束不严,惊扰了姑娘。”
江茉看他这副急急忙忙的模样,面无表情。
她抬手示意鸢尾上茶。
“小哥不必多礼,坐下来慢慢说,我刚好也想去找顾二公子,方才来了一位名叫青峰的公子,说顾公子让他来执掌新酒楼的后厨,可有此事?”
小厮闻言,......
夜雨初歇,檐角滴水如珠,敲在青石板上,声声入耳。江茉倚窗而坐,手中《食经》卷一摊开于膝头,那页“九珍雪霁”已被她翻得纸角微卷。窗外桃树经雨水洗过,嫩叶晶莹,枝头已有细小白蕊悄然萌出,仿佛应着她心中渐次铺展的念头。
沈砚舟留下的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未曾设想的门。五卷《食经》,分藏五处,皆与“桃源”相关。她指尖轻抚信纸边缘,忽然一笑:“原来不是交付,是考验。”
她早该想到。如此重托,岂会轻易奉上?必是看她行止、察她心性,待她真正践行了“以味济世”之道,才肯将余下真传缓缓引出。
“桃源”二字,既是酒楼之名,亦是线索之眼。
她起身取来油灯,将信纸对着光仔细端详,忽见背面似有极淡墨痕,若不细察,几不可见。她急忙研墨,以湿棉轻敷其上,片刻后,一行小字隐隐浮现:
> “第一藏,不在金屋玉堂,而在人声鼎沸处。
> 桃影斜照三更鼓,半句残诗认归途。”
江茉心头一跳。这分明是谜语!
她疾步走到案前,铺纸提笔,反复推敲。三更鼓,乃夜深人静之时;桃影斜照,或指日暮或清晨光影偏移之际。而“半句残诗”,莫非是某处题壁遗句?
正思索间,鸢尾打着伞进来,抖落斗笠上的水珠:“姑娘,外头雨停了,我刚去前街转了一圈,听说昨夜有人在城南‘醉仙楼’墙上题了首怪诗,只写了上联,下联空着,还用红漆圈了个‘桃’字,好些人都去看热闹呢。”
江茉猛然抬头:“什么诗?”
“记不太清,好像是……‘灶底燃薪火未熄’?”鸢尾挠头,“对了!旁边还画了口锅,底下烧着柴,挺滑稽的。”
江茉呼吸一滞。
灶底燃薪,火未熄??正是她近日常挂在嘴边的话。而“桃”字被圈,分明是提示。
她立刻换衣束发,披上蓑衣:“备车,去醉仙楼。”
鸢尾惊道:“这么晚了,又刚下过雨,您要去那儿做什么?”
“寻‘桃源’。”她眸光灼亮,“沈老说,第一藏在‘人声鼎沸处’。醉仙楼每日通宵营业,贩夫走卒、游方术士皆聚于此,最是喧闹。且它原名‘桃香居’,百年前曾是文人雅集之地,后因战乱改名,唯老掌柜还记得旧匾埋在后院墙根下。”
鸢尾瞪大眼:“您连这都知道?”
“我在查酒楼旧志时看到的。”江茉已跨出门槛,“有些事,看似无关,实则步步相连。”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街面,两旁灯笼昏黄,映着积水如镜。醉仙楼果然灯火通明,门口蹲着几个喝醉的汉子,正划拳吆喝。江茉径直穿过人群,绕至后巷,果见一面斑驳砖墙,新刷的红字赫然在目:
**“灶底燃薪火未熄,**
(下联空缺,红圈“桃”字醒目)
她凝视良久,忽然蹲下身,用手拂去墙根浮土。泥土松软,似近期翻动过。她索性从袖中取出随身小铲,轻轻掘开。
三寸深处,触到硬物。
是一块巴掌大的陶片,上面刻着半首诗,字体苍劲:
> “桃开千树映春烟,
> 源自人心种善缘。
> 若问真味何处觅?
> 灶前烟火最堪怜。”
江茉心跳加快。这诗前两句嵌着“桃源”二字,后两句却直指“烟火”??正是她所守之道!
她翻转陶片,背面竟有暗格,揭开一层薄釉,内藏一枚铜钥,样式古朴,柄部雕着一只展翅的鹤。
“鹤……”她喃喃,“沈老号‘云鹤散人’,这是他的私物!”
钥匙入手冰凉,却似带着温度。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回到酒楼,她并未声张,只将铜钥藏入贴身香囊,心中已绘出下一步图景:此钥必能开启某处密匣,而地点,仍须从“桃源”二字破题。
翌日清晨,她召集众人于后院。
“今日起,我们多添一道活计。”她站在桃树下,声音清朗,“凡进城乞儿、孤老、流民,若愿清扫街巷、拾捡柴薪、帮运食材者,可换一碗热饭,另加十个馒头带回家。工钱不现付,记在‘桃源账’上,每月初十统一结算,可兑米油盐菜。”
众人面面相觑。
荔枝迟疑道:“姑娘,这……会不会太难管?万一有人冒领?”
江茉微笑:“防是防不住的。但信,才能立得住。若因怕被骗,便拒人于门外,那才是真正的贫瘠。”
银铃眼睛一亮:“我可以教他们认字!每人学会写自己名字,就多给两个馒头!”
林素荷也举手:“我能教她们缝补衣物,旧衣改新,也能换饭食!”
张掌柜捋须点头:“老夫去联络几家米行油坊,谈个长期价, bulk 采买,降低成本。”
孟舟默默扛起铁锹:“我去城外挖野菜,荠菜、马兰头都能做馅。”
江茉望着这群人,心头温热如汤煨久。她知道,桃源居正在长成它该有的模样??不止是饭馆,更是市井中的暖岛。
七日后,初十。
“桃源账”厚厚一本,记录着三十七人劳作明细。江茉亲自核算,一一兑付。人群中有个跛脚少年,叫阿满,每日天不亮就来扫门前长街,风雨无阻。他领到半袋糙米时,跪地磕头,哽咽不能语。
江茉扶他起来,递上一包药:“你腿上的伤,别拖了。这是彭师傅配的跌打散,每晚用热水泡脚时敷上。”
少年泪如雨下:“我娘说……世上没有白给的好,可您这儿,偏偏就有。”
江茉轻声道:“不是白给。你扫的每一片落叶,都是桃源的一部分。我们互养,互暖,这才叫人间。”
当晚,她独坐灯下,翻开《食经》,对照陶片诗句,反复思量。那枚铜钥,究竟开哪一锁?
忽然,她目光落在“源自人心种善缘”一句上。
“人心……”她低语,“莫非是指‘仁心堂’?”
仁心堂,乃城中药铺,百年老字号,以施药济贫闻名。其前身,正是沈砚舟父亲曾任坐堂医官的“桃源医馆”!清档记载,该馆毁于战火,原址改建为药铺,唯后院一口古井仍存,井壁刻有“桃源泉”三字。
她猛地站起。
第二日一早,她提着一篮新蒸的杂粮馒头,佯作送药工之妻,混入仁心堂后院。趁无人之际,她快步走向古井,借整理篮子之机,悄悄将铜钥插入井沿一处不起眼的凹槽。
“咔哒”一声轻响。
井壁一块青砖缓缓弹出,内藏一铁盒。
她迅速取下,塞入袖中,从容离去。
回到密室,她打开铁盒,只见其中静静躺着一卷绢册,封皮三个篆字:《食经?卷二》。
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
> “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
> 食之道,贵在平衡,不在奢靡。
> 此卷所录,皆为民间失传之简味复原篇,取材寻常,技法精妙,旨在让贫者亦能得滋养。”
江茉指尖微颤。
第一道菜,名为“粟米山药粥”??据载,原为灾年御厨所创,以最贱之材,救万民于饥馑。其法在于火候三变、米浆九滤,终成乳白如脂、入口即化的养胃神品。
她当即召孟舟试做。三日后改良成功,成本不过三文钱一锅,却香气浓郁,老幼皆宜。
她宣布:自此日起,桃源居每日清晨五更开炉,免费供应“桃源粥”,不限人数,不限次数,只求喝完碗,顺手带走一张劝善笺??那是她亲手写的短句,如“孝亲者,福自来”“一粥一饭,当念不易”。
百姓奔走相告。
五更天未亮,酒楼门前已排起长队。有人捧碗蹲着喝,有人提罐来装,更有病弱者专程赶来,说喝了这粥,夜里不再胃痛。
数日后,京城传出新童谣:
> “五更不睡为何由?
> 只为桃源一碗粥。
> 莫道世间无善地,
> 有人煮粥到白头。”
而那日深夜,江茉正伏案誊抄《卷二》菜谱,忽听窗外轻响。
她警觉抬头,只见一片梧桐叶飘落窗台,叶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 “第二藏:桃影映月时,桥头听雨声。
> 十八 wаг,向北三弓。”
她皱眉。十八步?三弓?这是何意?
正思索,顾天星悄然现身窗外,一身夜行黑衣,眉梢带雨。
“你在找下一个?”他低声问。
江茉不惊,只点头:“你也知道了?”
“沈老当年设局,共布五关,每一关都需‘德、智、勇、仁、信’五品俱全者方可通过。你已过其二??‘德’在开张承味,‘仁’在施粥济众。下一关,恐怕最难。”
“为何?”
“因为,”他目光深邃,“它不在地上,而在人心之险。”
江茉默然。
片刻后,她道:“我知道桥头在哪。城西‘听雨桥’,乃乞丐夜宿之所,每逢雨夜,哭声、骂声、咳嗽声混作一片,无人愿近。”
“你真要去?”
“若桃源只建在干净的地方,那它终究不是桃源。”
三日后,暴雨倾盆。
江茉披蓑戴笠,独自前往听雨桥。她数着步子,十八步后停住,向北再行约三弓之地(古制一弓约五尺),来到一堆破席角落。
她蹲下身,拨开湿透的草垫,泥中竟露出半块石碑,刻着: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 不为嫁娶,只为炊烟家。”
她心头一震。这是《诗经》改句,将“宜其家人”化为“只为炊烟家”??分明是沈氏家训!
她用力掀开石碑,下方是个小洞,内藏竹筒。取出打开,是一幅地图,标注着城中五处“桃”字相关之地:桃源井、桃李巷、桃符庙、桃溪渡、桃花坞。
每处旁皆有一字谜:
- 桃源井:**“无声胜有声”**
- 桃李巷:**“童声最动人”**
- 桃符庙:**“心诚自可见”**
- 桃溪渡:**“逆流方得宝”**
- 桃花坞:**“火中藏真言”**
江茉逐一看过,忽然明白。
这不仅是藏宝图,更是一场对“传承者”的全面考校。她必须亲历每一处,以心解谜,以行证道。
她决定,先去桃李巷。
次日,她扮作私塾代课先生,走入城东陋巷。此处孩童多为贫家子,七八人挤一间屋,读书声却格外响亮。她教他们写“桃源”二字,问:“你们知道什么是桃源吗?”
一个女孩举手:“是我娘说的那个地方,不用饿肚子,也没有人打骂。”
另一个男孩抢答:“是有糖吃,还能上学!”
江茉眼眶微热。她让每个孩子写下心中愿望,收集起来,烧于院中陶炉。
灰烬升腾之际,炉底竟熔出一枚铁牌,刻着“卷三”二字。
她颤抖着接过??这是孩子们最纯净的心愿,点燃了“童声最动人”的谜底。
此后月余,她逐一破解:
在桃符庙,她跪拜整夜,以真心祈愿“愿天下无饥”,感动老庙祝,主动交出藏于神像腹中的竹简??“心诚自可见”。
在桃溪渡,她逆流而上,帮船夫拉纤三日,换来渡口石缝中的铜匣??“逆流方得宝”。
在桃花坞,一场意外火灾烧毁半园桃树,她率伙计彻夜救火,最后于焦土中挖出耐火陶罐,内藏《食经?卷四》??“火中藏真言”。
每得一卷,她便立即改良其中菜式,推出“平民宴”:十文钱一餐,六菜一汤,营养均衡,饱腹暖心。酒楼利润锐减,但她眼中光亮愈盛。
直到第五处??桃源井。
那夜,她独自前来,依图挖掘。井旁石上刻着:“无声胜有声”。
她静坐良久,终于悟了。
不是动手,而是倾听。
她闭目盘坐,任夜风拂面,听井中滴水,听远处犬吠,听巷尾婴啼,听更夫打更,听人间一切细微之声。
三更时分,她忽然起身,对着井口轻唱一首江南童谣??那是她母亲哄她入睡时的歌。
歌声落,井底传来“嗡”然共鸣。
她迅速垂绳而下,于井壁暗格中取出最后一卷:《食经?卷五》。
翻开首页,沈砚舟亲笔写道:
> “五卷尽归汝手,非因你聪慧,而因你始终记得??
> 食,为人本;味,为心声。
> 最后的传承,不在纸上,而在你如何用它照亮黑暗。
> 愿你永不为名所困,不为利所诱,
> 始终站在灶前,为那些看不见的人,
> 煮一碗热汤。”
江茉跪地叩首,泪落如雨。
三个月后,桃源居扩建为“桃源坊”,占地三亩,设厨房、学堂、药膳室、孤儿收养所。江茉亲授厨艺,凡贫家女子皆可入学,结业后可留店任职或外派他乡开分号。
分号不称“连锁”,而名“桃源支灶”,寓意薪火遍地。
冬至那日,京城大雪。
江茉率全体伙计,在坊前广场架起百口大锅,熬制改良版“九珍雪霁羹”,免费供应。百姓排队长达三里,有人自带碗筷,有人抱着孩子,有人搀着老人。
顾天星站在高处,望着这浩荡人潮,低声问:“值得吗?你本可凭秘方成为天下首富。”
江茉舀起一勺羹,看着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漫天飞雪。
“你看那蒸汽。”她轻声道,“像不像一条活着的河?”
顾天星不解。
“它从灶中升起,飘向天空,不知去向,却永远带着人间的温度。”她微笑,“这就是值得。”
远处,孩童们齐声唱起新编童谣:
> “桃源有灶火,
> 照彻寒夜多。
> 不分贵与贱,
> 同饮一碗和。
> 若问此味从何来?
> 娘说那是爱的歌。”
江茉仰头望天。
雪渐渐停了。
东方微明,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在“桃源居”金字匾额上,金光流转,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她转身走进厨房,洗净双手,系上围裙。
新的一天,新的灶火,正等着她去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