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解下自己一直背着的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布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约莫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已经凝固硬化了的土方块,那土方块形状规整,表面光滑,显然是用心制作而成。</br>“明远兄,”陈香将土方块递给王明远,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专注,“那晚得知预算有异,我便想,理论数据若无误,问题或在材料实效。</br>此土方,是最早计算模型时,我根据核算时选定的标准配方,取自《河工注疏》中所记录,按七成土、两成细沙、一成糯米汁及少量石灰的比例,加水反复捶打揉捏,阴干而成。其配比、密实度,皆力求接近我等模型中设定的理想值,是最初我进行实验时所留。”</br>他顿了顿,指向脚下河堤的土质:“与此地实际用土,或有差异。我想,可否寻一处流速相近的河湾,将此标准土方与从此地堤坝取下的土样,制成同样大小的土块,一同沉入水中,浸泡一日,观其耐冲刷性与沉降变化。数据差异,或可直观反映材料本身的问题。”</br>王明远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妙啊!自己光想着查验材料是否被掺假,却忽略了材料本身的性能是否达标!陈香这一步,简直是神来之笔!</br>这已不仅仅是严谨,而是将实验室的“对照实验”思维用到了实地勘察中!不愧是醉心农事、对土壤性质极为敏感的陈香!</br>“子先兄高见!”王明远抚掌,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此法甚好!如此对比,若两地土方表现迥异,则问题必出在材料性能上!而非你我所算有误!”</br>罗乾亦是眼中放光,连声称善:“陈编修心思缜密,此法大善!可谓釜底抽薪!”</br>当下,几人不再耽搁。老工匠连忙命人就地取来不远的几个小些的土方。罗乾则带着一名熟悉本地水文的吏员,沿河岸向上游走了约一里地,找到一处因河道收窄而水流明显加快的河湾。</br>王明远和陈香亲自动手,将几个土方分别绑牢,并做了标记。在罗乾和几名工匠的注视下,将其并排沉入了那处湍急的河湾中。</br>“且待明日此时,再看分晓。”王明远望着浑浊的河水,沉声道。</br>这一夜,王明远睡得并不踏实,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各种可能,既期待明日的结果能印证猜想,又隐隐担忧若真是材料性能不济,背后牵扯出的将是何等庞大的黑洞。</br>次日,天色更阴沉了些。</br>午后,一行人再次聚集到那处河湾。罗乾亲自指挥两名水性好的河工,下水将昨日沉下的两个土方捞起。</br>当两个土方被并排放在岸边的空地上时,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br>差异,一目了然。</br>陈香那个用“标准配方”制作的土方,虽然表面也被水流冲刷了一些,边角有些圆滑,但整体形状依旧保持完好,质地坚硬,用手指用力按压,最多也只能留下浅痕。</br>而那几个本地堤坝的土方,景象则惨不忍睹。整个土方表面出现了不少蜂窝状的孔洞,用手指使劲一抠,便能带下不少湿泥。</br>陈香蹲下身,不顾污秽,用手指细细捻过每个土方。他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怒意,猛地抬起头,看向王明远,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发颤:</br>“明远兄!果不其然!问题就出在这材料上!此等土方,遇水则散,如何能担得起‘束水攻沙’之重任?!莫说加速水流,便是寻常汛期,如此堤防,恐也难保无恙!这……这简直是拿沿岸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br>王明远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对比,胸口也是一股郁气翻涌,愤怒之余,是深深的心寒。他们耗费心血推演论证,寄予厚望的新法,竟然可能败在最基础、最不该出问题的材料上!</br>这已不是技术问题,这是良心问题!</br>他深吸一口气,蹲到陈香身边,仔细检视那个溃散的本地土方。束水之法,对堤坝防渗要求极高,而防渗的关键,在于坝体表面所用的特殊黏土,通常会是掺入糯米汁、石灰的加强型胶泥。</br>王明远站起身,目光如炬射向那脸色已然发白的老工匠,“这堤坝的心墙,所用胶泥,取自何处?配比如何?可是按制使用了糯米灰浆?”</br>那老工匠被王明远锐利的目光和陈香毫不掩饰的怒气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br>“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这胶泥……这胶泥是惯例由户部采买,统一调拨至工料场的!小老儿们只是按量领取使用!至于是否加了糯米汁、石灰,加了多少,那都是上头定好的规矩,小的们只管搅拌夯实,实在不知具体啊!”</br>他急急分辩:“而且因这次是特批的新法改造坝段,每次料材运到,工部派驻的巡检大人都会抽样核验,记录在册的!领料、用料,皆有名录可查!小老儿在此处做工几十年,从未敢在材料上动半分手脚!</br>此次的胶泥,看着、摸着,粘性、颜色,都与往年其他河工项目用的并无太大区别,小的们还以为就是寻常用料,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它耐不住水冲啊!</br>大人,小的冤枉!小的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事上舞弊啊!”</br>一旁的罗乾脸色也已铁青,厉声道:“是非曲直,本官自会查明!你且将此次领用胶泥的票据、核验记录悉数取来!若有半句虚言,定不轻饶!”</br>而王明远,在听到老工匠哭诉“与往年其他河工项目用的并无太大区别”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br>与往年其他项目……并无太大区别?</br>若这滹沱河试点所用的胶泥,并非特例,而是户部采买调拨体系中“惯例”的、普遍使用的材料标准……那意味着什么?</br>意味着不仅仅是他和陈香的束水攻沙新法可能因此夭折。</br>更意味着,过去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全国各地那些依靠类似标准材料修建的河工、堤防、水闸……它们看似坚固的外表下,可能都隐藏着同样的致命缺陷——抗冲刷、防渗能力远远达不到设计要求!</br>这已不是某一处工程、某一个人的问题。</br>这很可能是一张庞大、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贪腐网络,通过降低材料标准、以次充好,长期蚕食着国之根基!</br>而每年耗费巨资的河工经费,又有多少真正用在了实处?多少化作了蠹虫的囊中私财?</br>想到豫西黄河决堤的惨状,想到黄河两岸百姓每年汛期时的提心吊胆,王明远的手脚一片冰凉。</br>若他的猜想为真,那这些年所谓的“加固堤防”、“兴修水利”,岂不是在修筑注定会被冲垮的“豆腐渣”工程?</br>每一次决口的惨剧,最后都被归咎于“天降暴雨”、“百年一遇”、甚至是“河神震怒”……</br>却从未有人真正深究过,那看似坚固的堤坝之下,埋藏的是何等脆弱的内核!</br>毕竟,它们表面看上去并无异样,日常使用也似乎无恙,可一旦洪峰过境,便是原形毕露,墙倾楫摧!</br>他不敢再深想下去,这个念头的可怕程度,远超一次试点失败的挫折。</br>它指向的是一个可能动摇国本、牵扯无数官员和巨大利益的惊天黑幕!</br>陈香显然也瞬间想到了这一层,他看向王明远,二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凝重,陈香那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此刻也血色尽褪,一片煞白。</br>罗乾立刻指挥吏员将面如死灰的老工匠带下去看管,并封存所有相关料场和记录。他走到王明远和陈香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br>“二位,情况……恐怕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此事……已非单纯的工部勘估失误了。”</br>王明远望着脚下的土方,又抬眼看向那愈发浑浊汹涌的滹沱河水,最后,目光定格在天际那不断积聚、仿佛要压垮大地的铅灰色云层上,只能极其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