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的快马加鞭，王明远、陈香以及工部派来的罗乾罗大人，总算在第三日的晌午过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北直隶正定县境内的新法督造河段。</br>此时已至六月，河滩上无遮无拦的日头已显出毒辣，晒得人皮肉发烫。抬头望去，远处天际堆叠着铅灰色的云团，也预示着一场大雨正在酝酿。</br>此刻滹沱河水算不上汹涌，但河面宽阔，土黄色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缓慢而有力地向下游淌去。一段明显是新近加固过的堤坝蜿蜒向前，夯土的痕迹还十分清晰，不少民夫正在工吏的吆喝下，进行着后续的收尾工作，空气中也弥漫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br>工部一同派来的罗乾罗大人是个利落人，一下马便招呼当地河工所的吏员和负责此处工程的几个老工匠过来。一番简单见礼后，罗乾直接切入正题：</br>“几位，部堂大人对此次试点极为重视，预算数额与先前核算差异巨大，陛下亦在关注。今日我等前来，便是要实地复核各项数据，查明缘由。一切需据实以报，不得有半分隐瞒。”他语气平和，但目光锐利，自有一股威严。</br>为首的一位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工匠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常年与风沙河水打交道的沙哑：“罗大人放心，小老儿等绝不敢怠慢。此段堤防的加固，桩基、夯土、砌石，皆是严格按照部颁规程及各位大人先前制定的新法图样施工，不敢有丝毫马虎。”</br>说着，他引着众人走到一段刚刚完成夯土不久的堤身前，从旁边一个年轻工匠手里接过一杆标准的锥探杆。那锥探杆一头是尖锐的锥头，后面连着标有刻度的长杆。</br>“诸位大人请看，”老工匠示意徒弟稳住杆身，自己则双手握住杆尾，用力将锥探杆一下下垂直砸入新夯的土层中。他动作熟练，每砸一下，都伴随着沉闷的“咚”声，同时观察着杆身下沉的深度和手感。</br>“夯土密实，入土艰难，手感沉实，依小老儿多年经验，这夯筑质量，应是合乎标准的，甚至比往年一些寻常河工还要结实些。”</br>罗乾上前几步，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被锥探带出的少许土屑，又仔细观察了锥探杆入土的刻度，微微颔首：“观其表象，听其声，确与报回文中的记载相符。初步看，夯筑工序本身，似乎并无明显疏漏。”</br>他说着，目光转向王明远和陈香，“王修撰，陈编修，二位以为如何？”</br>王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眉头微蹙，绕着那段堤基走了半圈。老工匠的演示和罗乾的判断，从表面看无懈可击。</br>若问题不出在夯筑的密实度上，那巨额的超支预算又从何而来？难道真是当初他和陈香基于档案数据的理论计算，与实地复杂的地质水文条件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br>他心中疑窦未消，沉吟片刻，走回马旁，从一侧挂着的行囊里，取出了一件棉布包裹的物事。</br>这是一杆造型略有不同的锥探杆，长度、粗细与工部标准制式相仿，但锥尖部位却有些异样，在锥尖侧面，极为巧妙地镶嵌了一个细小而锋利的反向弯钩，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br>这物件，是他那晚从杨尚书府上回来后，心绪难平，连夜画了图样，让石柱天不亮就跑去相熟的铁匠铺，花了加急的价钱，央求老铁匠赶制出来的。</br>工部的标准锥探主要测密实度和均匀性，而这带钩的锥探，在插入和拔出时，却能带出深层土体样本，尤其能钩出那些可能被有意混杂、以次充好的杂质。</br>“罗大人，”王明远将特制锥探杆递过去，“此物是在下闲暇时琢磨的小玩意儿，锥头带一倒钩，或可更清晰地探查土层内部结构，尤其是……材料结合是否紧密，有无异物混杂。可否劳烦，再用此物，在不同位置试试？”</br>罗乾接过锥探杆，仔细端详了一下那精巧的倒钩，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赞赏：“王大人竟有如此巧思！此物若好用，可谓明察秋毫，许多内部隐患将无所遁形！”</br>他立刻将锥探杆交给那老工匠，“按王大人说的，再探一次！”</br>王明远拿出此物时，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老工匠的神色。</br>他心中有个猜测，预算超支的根子，或许不在宏观工艺，而在微观的材料上。若真有人在中饱私囊，在沙土、石灰、乃至关键的黏合材料中掺入沙土、朽草甚至垃圾以次充好，这特制锥探或许能抓个现行。</br>然而，那老工匠脸上除了最初一瞬对新鲜工具的好奇外，并无丝毫惊慌或异常，反而也像罗乾一样，啧啧称奇了两句，便依言接过锥探杆，再次用力向土层扎去。</br>“噗嗤……”锥探杆再次深入。</br>这一次，因为倒钩的存在，入土时阻力似乎比标准锥探略大一丝。老工匠费力地将锥探杆缓缓拔出，只见锥头和小钩上，带出了更多、更深处的土样。</br>几双眼睛立刻聚焦在那团泥土上，王明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br>然而，仔细检视下，带出的土样虽然颜色深浅不一，有些许沙粒，但整体来看，仍是较为纯粹的黄土，并未发现预想中大团的杂草、碎布或其他明显的垃圾杂质，只有一些极细小的、似乎是植物腐烂后留下的黑色纤维，混杂在土中。</br>老工匠用手指搓开土样，解释道：“大人请看，有些许沙土和腐植是正常的，附近土质如此，河边潮湿，有些草根烂叶混进去，夯筑时难以完全剔除，但量极少，于堤体坚固无大碍。小的敢用性命担保，绝未故意掺入劣料！”</br>结果再次让人失望，王明远的眉头锁得更紧了。</br>难道……真是他们算错了？这滹沱河的地基承载力，或者水流对新型束水堤坝的冲击力，远超档案记载和模型推演？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开始在他心头蔓延。</br>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陈香，忽然动了。